實際上來說, 機械人陪伴主人入睡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
畢竟它們生來即為人類服務。
有所不同的是,周眠自從成年以來,已經很少讓小彬先生單獨進入他的臥房了。
即便小彬先生偶爾因為軟件老化出現故障會進入青年的臥房, 但很快也會被下達離開的指令。
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內, 周越彬一直都是青年身邊唯一的特殊。
但現在看上去, 對於周眠來說,特殊性並非是永恒的。
似乎,自那晚男人裝作入睡, 拒絕了青年的示愛開始, 他們的關係就進入了一種奇異的溫冷狀態。
明明兩人依舊有所接觸、日常交流無礙, 但就是不一樣了。
周眠太過疏遠客氣了,這本不該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孩子對他長久以來尊崇深愛的父親所應當具有的理性。
周眠的表現顯得過分異樣, 他十分輕易地轉移了自己的‘愛’。
似乎對於他來說, 如果父親拒絕了他的‘愛’, 那麼他完全可以將‘愛’轉移給任何一個人。
又或者說, 青年的‘愛’,隻是他學習成為人類的一個階梯。
男人的氣息有些不穩。
脖頸間的白襯衫領口已經被主人扯鬆,周越彬很少展現出這樣一麵來, 在旁人的眼中, 他向來是從容斯文的教授、研究者。
男人情緒穩定而內斂, 他幾乎不會在旁人麵前展露自己真實的情緒。
或許是房內變化的氣味、呼吸聲響, 床榻上的青年慢慢睜開了那雙漂亮而深邃的眼眸, 青年深黑的瞳孔中並無絲毫的睡意——當然,他根本就不是人類,睡眠於他更準確來說隻是一種待機狀態。
黑色的長發慢慢從耳畔滑落至白皙的鎖骨側,周眠起身的動作十分好看,青年的身上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氣質, 雅致的令人想到某些月下林立的青竹。
隻是,此時他無機質的黑眸幾乎毫無任何波動地看向男人,藍綠色的機械光芒從他的眼下有一瞬間的流轉,黑色如瀑的長發掩蓋住他的小半邊臉頰,晦暗的色彩令他周身多添加了幾分怪異的蕭冷。
一瞬間,青年身上非人的怪異特質幾乎達到巔峰。
“父親。”他最近總是這樣稱呼他。
並不是親密的爸爸,曾經的柔軟與回憶似乎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褪色。
“您怎麼來了,最近很辛苦嗎?”青年的語氣十分平和,聲調微微回暖,卻像是絲毫不明白這段時間父親對他疏遠的原因。
在男人疏遠之前,青年似乎更乾脆地抽身出來,甚至能夠若無其事地如此詢問出聲。
周越彬微微垂了垂眼,他的聲音有些輕:“還好,隻是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周眠微微點頭,他點開床邊的一盞壁燈,餘光掃過一旁的小彬先生,微笑道:“您不必擔心,有小彬先生陪著我,更何況,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終有一天會離開您的庇護。”
“父親。”年輕的孩子眉眼平和,甚至能夠輕鬆的笑出來道:“這也正是您所希望看到的,不是嗎?”
他們都知道彼此話語中隱含的意思,周越彬有一瞬間隻覺得腿部酸麻,夜晚的涼意順著膝蓋慢慢往上攀爬。
不知道過了多久,斯文的精英男人才輕聲道:“眠眠,你永遠都是我的孩子。”
未儘的語言停駐在唇畔,壓抑在喉頭,久久沒有被主人吐露出來。
周眠也沒有說話。
他們於黑夜中散場。
誰也沒想到,這會成為接下來的時光中,他們唯一的一次交談。
意外總是在人們猝不及防之間到來。
周眠被請上一輛嚴密性十分高的機械車輛的時候,就大約知道是誰將他綁來的了。
隨著成年期的到來,那些研究者、帝國上層的老家夥們也似乎越來越坐不住了。
周越彬一個人護不住他的。
主腦、擁有世界核心能量的主腦、最接近人類形態的機械生命體。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野心。
人類的野心。
周眠十分識時務,他很聰明,也知道該如何做能夠少吃一些苦。
比起他來說,向來冷靜的周越彬似乎要顯得更加不理智一些。
周眠有痛感,手術與非人的實驗會令他感到痛苦、負擔,這都沒什麼,他完全可以將痛感調到最低。
但他沒有。
情緒對於機械生命來說最是難理解,周眠試圖從中感受到恨意、不公與絕望。
當然,他所能感覺到的情緒實在渺茫、甚至聊勝於無。
隻是,當周越彬、曾經與他朝夕相處、會對他露出各種奇異神色的父親的臉上看到他時臉上露出的痛苦表情時,周眠終於能夠感受到幾分古怪的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