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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那些舊事,盛懷景也的確恭謹賢良。有他的協助,這後宮便井井有條,無須她憂心。
這樣的男子,她或許不愛,卻決計不能讓任何人踩了他的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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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給自己的君後做足臉麵,又看顧了幾分皇姐的孩子,便腳步匆匆地離開了這禦花園。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餘正君方才脫力一般鬆手,他擦了把汗,看著小兒子那被捏皺的衣袖,便是脾氣再好也忍不住喝道:“餘昀!”
“你心底還有餘家嗎,還有我與你母親,還有那四個一直護著你的姐姐嗎!”
方才若非他手快,猛地拉住了小兒子的袖子,恐怕他便要在眾目睽睽下朝陛下追去了。
不提僭越之事,若是他跑得太快、太匆忙,被旁邊的宮侍誤認為行刺怎麼辦?要知道昨夜陛下的乾清宮才遇了刺!
這關鍵時刻湊上去,他餘昀是嫌自己的腦袋和身子粘的太牢麼!
餘昀卻怔怔地望著那身影消失的地方,他失神地捂著自己胸.口,不知怎的,竟覺得這裡疼得厲害,眼眶中不知不覺便蔓上了淚花。
......好熟悉,好熟悉的人。
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啊。
餘正君身心俱疲,可看著那鬨絕食、投河自儘,卻從不會哭的混小子眼底冒出淚花,到底還是慌亂了一瞬。
他匆忙用身子擋住其餘誥命正君們的視線,用袖子擦拭掉他眼底的淚花,低低哄道:“哭什麼,沒出息!”
“你若喜歡,你、你若實在想嫁那人,我與你娘想法子就是了,哭有什麼用!沒得被人看了笑話!”
聞聽此言,餘昀便真的不哭了,淚水止住的速度之快,讓餘正君險些懷疑小兒子算計了他。
他今日也著實是累到了,便擺了擺手:“行了,回府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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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節並未結束。
戌時太陽落山後,將那精心裁出的彩箋擇一處花樹、以紅繩結著,便是拜了花神。
辛言忱回到延珍宮,方才知曉秋魚精心擇的花樹竟是院內的那棵老梨樹。
春魚得知後輕嗤:“就知道說大話。”
辛言忱倒也沒嫌棄,那梨樹枝乾虯曲,又是在自個兒院裡,看久了也有幾分順眼。
他將那彩箋掛於枝上,穩穩當當後幾條魚也過來掛彩箋,秋魚笑著將那花神模樣的彩箋掛在與他同一枝乾後,後退幾步滿意打量。
繼而雙手合十,喃喃道:“求花神殿下保佑主子盛寵不眷。”
夏魚低低罵道:“馬屁精!”
冬魚也有些懊惱,自己當時怎麼就嫌麻煩了呢,早知道也替主子求一個了!
辛言忱目光軟了幾分,可卻無人知曉,在秋魚掛上彩箋的那一刻,便已在心底低低地求了。
‘花神在上,倘若您真的有靈,便保佑我秋魚得到陛下青眼罷。’
‘我與主子同住這延珍宮,榮耀便是一體。既主子無意爭寵,便讓我來吧,今日借他幾絲福分,他日若真的得寵,秋魚也願保主子無虞。’
‘秋魚知曉自己隻是下人,配不上那般尊貴的陛下,可秋魚也是人,也有一顆凡心,旁人可以,秋魚為什麼不行?’
‘若您覺得為難.....秋魚便是能與陛下一度,此生便也了無遺憾。’
‘至於旁的,便下輩子再說吧。’
二月十二花朝節,延珍宮內,那下人打扮的年輕男子雙手合十,極為虔誠。
和神明,祈求著他的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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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花朝節,按理說若能侍寢,也算是博了個好兆頭。
——求的便是妻主的寵愛,若前腳剛求,後腳陛下便翻了牌子,豈不證明花神真的顯靈了?
可惜今晚,後宮沒有一人有那臉麵讓花神顯靈,或許是求的人太多,花神乾脆撂挑子不乾了。
今夜女帝一個牌子也沒翻。
回到乾清宮,那刀人仍舊未醒。那刺客的劍上抹了毒藥,若非禦醫來得及時、以銀針封住了幾處穴位,刀人便未必能保住命了。
現下隻是昏迷,已經算是個好兆頭,禦醫說,那便是他的身子在與那毒藥廝殺,再等等便好了,無需憂心。
女帝批閱奏折後,坐在床畔定定地注視了他許久,片刻方才道:“今日朕在側殿休息。”
他傷的重,傷口處的包紮換了幾次,現下那布帶上雖是乾乾淨淨,她卻仍舊記得淩晨時那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
在哪裡休息,隻是件小事罷了。他到底救了她的性命,何必忌諱那麼多,萬一因著挪位傷口裂開便不好了。
女帝想得隨意,乾清宮伺候的宮人們卻忍不住麵麵相覷。
......陛下對此人,情誼倒頗為深厚。
雖外界都傳言,此人乃是乾清宮做粗使活計的下人,但乾清宮上上下下的人都知曉,自己從未見過這位“下人”。
他們不會忤逆陛下,可也忍不住有些為難,便有人問道:“陛下,不知這位主子......該如何稱呼?”
刀人是沒有名字的。
起碼母皇領她去挑人時,未曾告知她此人的名字。
那時她不過6歲,又是最無知無畏的年紀,隻想著探索皇宮外麵的世界,哪裡會記得隨手指下的一個小男孩?
若非昨日那事,她便連他的存在都忘了。可也不得不感歎幾句,此人當真武藝高超,竟在她身旁呆了十來年,都未曾被人察覺。
“等他醒來,問一問他罷。”
女帝便隻這麼吩咐了一句。若更早些知曉他的存在,或許她會憑著自己主子的身份,給他取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兒。
可經了昨晚,她便覺得他是不同的,這樣的男子,又怎是她幼時輕蔑隨意、瞧不起的那種男子?
他該有給自己取名的權利。
旁的事,便等他醒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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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暫且安定下來。
而那位於西街的尚書右丞府,卻熱鬨了起來。
餘大人今日本就憂心陛下身子,起了個大早,之後與同僚小聚,更是疲乏不堪。
回家前,她還想著,累便罷了,左右昀兒的事不必她再操心。
餘大人與正君早已溝通過,她也想明白了,到底嫁誰、何時嫁人,都由小兒子自個兒決定吧。
他們當爹娘的,隻需把好最後一道關便好。隻要昀兒喜歡,便是家境清貧些也無妨,倘若品行足夠好,她這當嶽母的自會提攜拉拔一二,讓昀兒的日子好過些。
舒展著的眉眼,在回府看見迎在門外的正君時,微微停頓。
都是老夫老妻了,雖說感情甚好,可這都戌時了,今日又是花朝節,正君沒必要特意來接她吧?
估摸著,便是有什麼事了。
餘大人的直覺很準,可她到底存著幾分僥幸心思。今日下午昀兒與正君一同去宮中赴宴,都過去好幾個時辰了,他也沒聽到什麼風聲,大約這關便過了。
他想,這次的事兒大約不是昀兒搞出來的——既然不是昀兒搞出來的,那麼便應當不是什麼大事。
走至正廳,看見那道跪在門口、腰身挺直的身影,餘大人的心驀的一跳,他便知曉,事情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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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大人將小兒子寵大,自然知道他是個什麼德行。
滿腦子詭計,偏偏都上不了什麼台麵,屬於宅鬥中隨便就能被搞死的那種,最常用的是鬨、絕食、上吊,專克自家人。
脾氣麼,也大得不得了,隻是和小孩兒似的,尊嚴感強得要命,便是撞得鼻青臉腫,也得捏著他那顆自尊心不放。
——而現在,自尊心最重的小兒子,竟堂而皇之地在門口跪了下來。
周圍下人來來往往,他卻毫不在意,隻昂著頭,望著正廳上首那懸著的空位。
正君特意到門口迎她,大約便是求助了。而現在,那燙人的高位,正等著她坐上去呢。
餘大人縱橫官.場多年,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她頓住腳步,便問道:“那幾個呢?”
這便是指的餘家四位小姐了。
餘正君低眉順眼道:“老大尚在萸州外放,老二仍在謝家陪正君,老三上午便回書院了。”
“——至於老四,老四在外吃酒,已經使下人去叫她回來了。”
一一數下來,餘大人發現,今天是難保住自個兒了。
她低歎一聲,兒女都是債啊。便也坦然地走入正廳,在高位坐下。
“說吧,餘昀,你想乾嘛。”
那嬌養大的少年,昳麗精致的眉眼間,竟罕見地多了幾絲堅定,都不大像她的兒子了。
他並非撒嬌賣癡,而是平靜道:“娘,我想進宮。”
“我想嫁給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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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大人便知道,今天彆說保不住自個兒了,大概連餘家都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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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家素來女子生得多,姻親關係也頗為複雜,可那些關係能夠成為餘家這棵大樹下盤根錯節的一節、撐著餘家這棵樹,便意味著這姻親關係是成功的。
或者說,起碼大多數姻親關係是成功的。
若論秘訣,不外乎“與人為善”“以柔克剛”幾個字。
餘大人深得母親真傳,官位雖不高,人緣關係卻頗好,誰也不能小瞧了她,她也能將自己這一大家子護得極好。
她甚至敢說,便是此刻嵐朝突然改朝換代,她也能在那戰火下給餘家留下一些苗苗。
唯獨現在,她有一種餘家保不住的感覺了。
改朝換代,那前提是新朝足夠強大,或者舊朝足夠昏庸,那麼改朝換代便是民心所向,她們餘家便不打眼了。
可現在呢?新帝繼位三年,身為二皇女時雖不顯山露水,可真成了女帝,這整個嵐朝都是井井有條的!便連賦稅都降了!那百姓還能不愛戴麼?
這樣的,便連老臣也能誇一句守成之君的女帝,卻被他們餘家這般玩弄。
——裝病逃避選秀、選秀時暗箱操作、裝病逃避宴會,現在選秀結束,又強硬地要進宮了。
這是喜歡陛下嗎?是想嫁給陛下嗎?這簡直是在愚弄陛下!
餘昀不顧老母親的心情,他隻是梗著脖子,重複道:“我要嫁給陛下。”
“想”字直接換成了“要”,更堅定了這是。
餘大人氣極反笑:“所以呢?你有什麼資格?就憑你這張臉?”
“對。”
“就憑我這張臉。”
餘正君都忍不住擦眼淚了,他覺得兒子瘋了,又瘋又傻。賞花宴時是為了穩住他,可沒想到他竟真的打定主意、非陛下不嫁了!
他擔憂地看了眼妻主,到底沒說什麼。
餘大人喝了口茶:“若是你當初不絕食、不投河,正兒八經地參加選秀,便是我們餘家不為你上下打點,憑你這張臉,也的確能夠入選。”
“可現在麼?晚了。”
見餘昀想說話,她輕飄飄地抬起手:“昀兒,我是你娘,更是一個女子。便是不提這個,我日日上朝,與陛下處了三年,當然比你了解地多。”
“若陛下知曉你曾經的所作所為,便是你生得再好看,她也絕不會多看你一眼,更遑論宮中從不缺少美人呢?”
一邊潑冷水,餘大人一邊在心底扼腕歎息。
當初昀兒絕食逃避選秀的時候,她就該給他看看陛下的畫像,或者悄悄帶他在宮門外瞄上一眼,那不就沒這麼多事兒了嗎?她怎麼就沒想到呢!
餘家多個貴人是小事,重要的是,兒子也不至於這麼瘋。折騰來折騰去,心疼的不還是她們當爹娘的?
餘昀便不說話了,他雖對自己的容貌極度自信,也並不覺得自己會被宮中的美人們比下去,可想到那道身影,心底到底生出了怯意。
他怕她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怕她喜歡林側君般清雅的男子,怕她嫌他頭腦空空、隻會看話本、脾氣還大。
往常家裡人教訓再多句,也從不記到心底的餘小少爺,竟罕見地開始了自省。
餘正君便心疼了,低聲走到妻主身旁:“昀兒今日都哭了!就因為我攔著他,不讓他追著陛下跑。”
“妻主,您想想看還能有什麼法子?不拘再多的銀子,再多的人情,隻要能讓昀兒如願便好。”
餘大人到底也心疼兒子了,可她理智上又覺得這事兒是個死胡同,煩躁之下便隨口道:“餘昀!你若想進宮,便自己想辦法!隻要不違背律法、不連累餘家,我腆著一張老臉也去替你求人!”
本是隨口一句,誰知那少年卻驀的抬起頭:“當真?”
“自然,你且說說有什麼法子。”
餘大人本以為他會提及一些家裡的姻親,比如什麼二品、三品官員......可那些人她又怎麼沒有考慮呢?都不大妥當罷了。
誰知下一秒,少年卻拋下石破天驚般的一句話。
“餘家素來多生女兒,我若進宮,便能為陛下誕下皇女。”
“娘,你乃嵐朝官員,若能解決皇嗣難題,便也算是一樁大功吧?”
餘四小姐恰好踏入正廳,恍惚間隻覺得,小弟大概這輩子的腦子都用在了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