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陽觀門口, 那鏤空的古老雕門之下,宿九曜攔住了衛玉。
少年問道:“你真的是紀王府的人?”
衛玉愣了愣,無奈地回答:“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吧?”
她隻得承認:“是, 我就是。”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回去?”
衛玉警惕地向內看了眼, 笑:“咳,誰說我不願意回?”
“我看得出來。”
她笑道:“彆胡說,叫劍雪聽見,會害死我的。”
宿九曜籲了口氣, 眼裡閃爍著一點說不出:“那……你為什麼會到長懷縣?”
衛玉沉默。
看著身邊的少年, 望著他寫滿疑惑又隱約帶幾分期待的眼神,她的心有點發抽。
那天晚上劍雪出現,質問她的時候,並沒有格外避諱。
而她嘴裡那些半真半假的回答, 隻怕都給少年聽見了。
衛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那不重要。”她憋出了這輕飄飄的一句,充滿了回避。
少年沒有再追問。
衛玉站了一會兒, 想走,又止步:“你既然決定回野狼關,彆的都罷了, 務必要小心……保住自己周全。”
少年垂著頭, 卻置若罔聞地:“你一定要走麼?”
她笑了笑:“是啊, 我想……你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少年轉頭勇敢地看向她:“以後還會見麵嗎?”
清楚地看著他秀美絕倫的臉,入鬢長眉, 光華鳳目,如玉的肌膚,完美的輪廓,就算簡陋磨白的道袍,微微散亂的發鬢, 都掩不住美少年如斯。
衛玉的心底卻又掠過那黥麵過的臉,她回頭對上少年的目光:“會的。”
宿九曜的雙眼亮了亮。
衛玉打量著他的臉,之前給劍雪留下的那一處傷痕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隻留下淺淺的痕跡。
她道:“不過你要小心些……”
“嗯?”
“我挺喜歡你這張臉的,”衛玉依舊是半真半假的,“不許再叫人傷著了,不然……我會心疼的。”
少年有點兒發窘,儘管知道她是在開玩笑。
轉身的時候,衛玉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就……保重吧。”
此時純陽觀內,另有一番情態。
衛玉一進門,便被眼前所見弄得愣怔。
原來若說聰明,還是飛廉最聰明。
從劍雪現身開始,飛廉便猜到了衛玉要走,跟這個看似凶巴巴的女人脫不了乾係。
可她劍不離身,看著又實在很不好惹。
先前四毛哭的嗓子都啞了,飛廉眼珠打轉,悄悄地把孩子們叫到身邊,嘀咕了一陣兒。
於是在衛玉回來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冷傲的劍雪被幾個孩子圍在中間門,熱鬨的堪比年畫。
貓爺蹲在旁邊喵喵,小無名呀呀亂嚷,四毛啞著嗓子求:“美人姐姐,不要讓玉哥哥走,求你了。”
劍雪的腿被抱住,袖子被拉扯著,她本來可以輕輕一震把這幾個孩童都震飛出去,但……武功高強的劍雪大人,用一身功力對付幾個孩童,這光是想想就十分的不光彩。
何況劍雪自認為定力非凡,幾個孩子而已,他們愛鬨就讓他們鬨罷了,縱千萬人而不為所動,才是高手的風範。
所以縱然被拉扯的微微搖晃,嘴角抽搐,耳朵被吵的要聾了,劍雪竟仍是沒有發脾氣。
衛玉看著這幅情形,忍不住笑:“劍雪你以一敵六,尚且不落下風,著實了得。”
劍雪所謂的高手風範好像也搖搖欲墜,她看著衛玉麵上的笑,咬牙說道:“少胡說,快點讓這些小東西走開,不然我可不保證不傷他們。”
還是宿九曜叫了聲飛廉,讓把孩子們帶回去。
飛廉滿臉惶恐:“九哥哥,玉哥哥真的……”
宿九曜垂眸:“你乖,聽話吧。”
飛廉知道是攔不住了,嘴一撇,淚已經掉了下來。
劍雪望著這一幕搖頭:“真想不到,你在此處的人緣這樣好,怪不得你也不想走了呢。”
衛玉卻道:“誰說我不想走,我的心早飛回了殿下身旁了。”
劍雪嘲諷:“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衛玉嘿嘿一笑:“這就是涵養,我喜怒不形於色的,你看不出來也是正常。”
她看飛廉淚汪汪的,卻又斂笑,走過去把小孩兒拉到身前。
衛玉摸摸飛廉的臉:“你是個能乾的孩子,以後還得照顧好弟弟妹妹們……不要哭了。”
飛廉抱住她:“我舍不得玉哥哥。”
衛玉拉著飛廉,走到一旁。
探手入懷,摸到了頸間門懸著的一物。
她歎了口氣,伸出雙手將脖子上那根線解開。
線上拴著的,是一枚玉雕的蟬。藍田玉以墨綠色最佳,而這隻蟬的頭部便是深墨綠,翅膀向下,卻是水頭極足透明的淡綠,更加雕工精致,惟妙惟肖,蟬的翼翅更是單薄如紙,巧奪天工,一看便知道價值不菲。
如此精致,足以以假亂真。飛廉一眼看見,幾乎以為她拿出了個真的蟬。
衛玉望著掌中的玉蟬,眼底浮光閃爍,終於她一笑,把蟬送到了飛廉手中。
飛廉一驚:“玉哥哥……”
衛玉攥住他的手,小聲叮囑道:“這個東西不錯,你找一個可靠的典當鋪子,或者本地有錢的士紳,能夠換至少千兩銀子,有了那筆錢,足可以支撐純陽觀的開銷……就算……”
她望著飛廉驚愕的眼神,小聲道:“就算帶著他們搬到彆的地方去,比如……去豫州府,也是使得的。”
飛廉又驚又且不解:“玉哥哥,我不能要這個。”
“我也舍不得你們,隻是不得不走,你留下這個,等同於我的心意,我才能稍微放心。”衛玉擠出一抹笑:“你不聽我的話嗎?”
“我當然聽。”
“那就留下。”衛玉不由分說地。
衛玉出純陽觀的時候,吃了一驚。
素日門可羅雀的純陽觀前,不知何時來了許多人。
除了安縣丞,武萬裡,明儷等外,還有許多並不相識的長懷縣本地百姓。
原來大家都知道衛巡檢要走,便自發地趕來。
衛玉雖來了不過這幾天,但所作所為,卻早已經深入人心。
此刻大家不約而同地看著她,眼中都透出了不舍之意。
連向來愛說笑的明儷,也一反常態,她皺著眉望著衛玉,道:“真的要這麼著急走麼?多呆兩天又能怎麼樣?”
安縣丞不敢說這話,但明掌櫃的話顯然是眾人的心聲,大家都紛紛點頭,挽留:“衛巡檢,多留兩日吧!”
衛玉沒想到,自己隻是順勢做了點事,其實並不是真的想如何,卻能引得百姓這樣大的反應。
正自辭彆,卻見是柳狗子跟錢掌櫃的那兩個妻弟,分開人群跑上前來,向著衛玉跪倒,咚咚地磕頭。
柳狗子的臉已經被淚衝的一塌糊塗,小孩兒含著淚,哽咽:“衛巡檢……”
衛玉本覺著人死不能複生,就算把馬先生千刀萬剮也改變不了了,但此刻看著柳狗子的臉,至少這孩子的心裡不會再有一個打不散的死結,至少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該有的公道,這也是他們作為生者,唯一能做的事。
等終於走出了長懷縣,衛玉的眼睛還是濕潤的。
劍雪道:“怎麼,真舍不得了?”
衛玉吐了一口氣:“我隻是沒想到……以前都沒試過這樣。”
“嗯?”劍雪不懂。
衛玉嗬了聲,直到不便跟她細說:“我是說,我以前隻在殿下身邊兒,為王府辦差,哪裡見過這個場麵。”
劍雪另有高論,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做什麼,也都是替王府辦差罷了。”
衛玉不做聲,回頭去看馬車上放著的東西,原來在出城的時候,有幾個百姓抱著些糕點之類的東西放在了車上,她也並沒有推辭得了。
劍雪看著她,忽然想起一個疑問,便道:“先前你審那個姓馬的,你怎麼知道那孩子不是他親生的?”
衛玉的手一停,繼而若無其事道:“哦,我猜的。”
“什麼?”劍雪驚愕。
衛玉扒拉出一個小壇子,舉起來打量,竟不知是什麼東西。
劍雪催道:“若真是猜的,你又怎麼能猜的那麼準?”
衛玉道:“很簡單,那姓馬的提起芸兒,一臉陰鬱,且巴不得讓芸兒變成第二個他,但若暴露了芸兒劫掠吳小姐的事,我又豈會放過那孩子……他根本就想拿孩子跟他一起死,要真是親生的,又怎會如此。”
這說法倒也合理,劍雪點點頭:“這麼說你的那些推論都是詐他的?”
衛玉道:“他被你一劍幾乎穿心,生死之際,腦筋自然不會那麼清楚,被我詐出來也是有的。”
劍雪感慨道:“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可見不能輕信。”
衛玉正試圖把那壇子打開,隨口調侃道:“你又不是那種作奸犯科之人,怕什麼?”
劍雪便不再追問。
衛玉瞥了她一眼,低頭對付手中的壇子。
馬芸兒並非馬先生親生,這倒不是衛玉詐出來的。
宿九曜機緣巧合救了馬芸兒後,衛玉聽著他的供述,便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一點記憶。
那是在她所夢的前世一件本不起眼的事。
在太子登基之時,大赦天下。
除了一些真正十惡不赦的死囚外,多半囚犯都得以活命。
在得知或釋後,有一個犯人無意中交代了一件事。
據他說,他被判的本就冤枉,他雖然也失手殺了人,但卻不是最該死的。
隻因當初他在逃亡的時候,於某地曾遇到過一人,大概是因為遇到了同類,那人便跟他自述,說曾奸殺過多少多少女子,甚至把被害之人的子女帶在身邊調/教折磨,以此為樂,就算如此,他卻一直都逍遙法外。
衛玉想起此事,又看出馬先生想要馬芸兒陪葬,便猜到那個死囚犯口中的逍遙法外之人,多半就是這馬先生。
天可憐見,果真是此人!
試想,倘若不是這一趟長懷之行,此番讓他逃脫,日後還得有多少無辜女子被他殘害。
故而衛玉心中也不免感慨,隻因為自己一點私心,居然“無心插柳柳成蔭”,做成了一件好事。
這會兒她費了點勁兒,終於把手中的壇子打開。
頓時,一股極衝的味道撲鼻而來,把衛玉熏得往後一仰。
前頭的劍雪也竟聞見了:“什麼東西!”
衛玉定神後,探頭向內打量,旋即笑道:“喲,是醋芹!”
若問起外人,長懷縣此地最盛產什麼,那無過於陳醋了。
醋是用穀物自然發酵所得,能夠開胃,消腫,提鮮,總之好處極多。
對於本地人而言,醋算是不可或缺之物,以醋為名的食物跟菜也不少,比如糖醋排骨,老醋花生,醋溜白菜,乃至於臘八蒜。
而醋芹,是用新鮮的香芹,用醋揉過,加白糖醃製而成,酸甜可口,彆有風味,據說唐朝宰相魏征最喜歡吃醋芹,幾乎一日不可或缺。
劍雪不曉得:“什麼醋芹。”
衛玉伸手撈了一根醃醋芹放進嘴裡,先是極酸,繼而微甜,咬起來脆嫩,咯吱咯吱,讓人在瞬間門口水如湧。
就在這刹那,衛玉想起了在純陽觀內承蒙宿九曜照料,如今又再離開了……以後還不知能不能再吃到他親手做的飯菜了。
心情突然間門毫無預兆地有些暗淡。
趕了兩日的路,無驚無險,到了豫州府。
豫州府的知府大人早早得了消息,派了心腹出城迎接。
這若是尋常的什麼禦史巡按也就罷了,但誰不知道衛玉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先前衛玉失蹤,李星淵派人遍尋天下,興師動眾,知府大人如何會不明白衛玉身份之重。
劍雪有些不耐煩,畢竟她隻想快點兒把人帶回去交差。
衛玉倒是樂在其中一般,來者不拒。
以前她在紀王府裡,也乾這迎來送往的差事,接見各地的官差等,是她分內,自然得心應手。
劍雪對於官場上的這些交際之類,卻是無心參與,甚至有些厭煩。
隻看著衛玉跟豫州知府眾人相談甚歡,她想了想,這種交際許是對太子殿下有用,故而也沒有阻攔。
衛玉在豫州本地逗留了兩天,才再度啟程。
而在他們啟程之前,豫州府內發生了一點兒“小小的”變動。
野狼關胡翔出事的消息,早就傳到了豫州府。
豫州這裡胡家的人自是不信,也竭力地派人去調節。但奈何衛玉的存在如一枚釘子,讓他們不敢明目張膽。
本來想把衛巡檢這一尊不好惹的神送走了之後,再繼續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