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瞅著白憨兒那張臉,隻見他腦袋圓圓,冬天太陽少,捂得臉沒那麼黑了,明明隻是十七八歲的少年,眉頭處卻有幾道抬頭細紋。
這會兒,他瞅著自己委委屈屈,就像是自己欺負他了一樣。
徐平心中一陣暴躁起。
這癩皮狗一樣的小傻子!
他就不給,他就不給,他就不給!
憑什麼這小傻子一討東西,他就得給?他向彆人討要點錢過年,渡一渡這年關,事情卻這麼難?
“滾開,再聽不懂人話,小心我踢你!”
陳玉梨也陰著臉,聽到這裡,當即嗤笑了一聲。
“徐平,你真是好本事,你以前說的,和你肝膽相照,兩肋插刀的兄弟在哪裡?”
“今兒你看清楚了沒?各個都是勢利貨!瞧見你沒錢了,他們各個都躲著你,咱們上門去,連口熱茶都沒有。”
“呸!也就你蠢,有點錢就瞎嘚瑟,儘是處一些酒肉朋友,還蠢蠢的以為自己交友廣闊,人緣好著呢。”
“我呸!那是你人緣好嗎?分明是我鹵的大鵝肥美,燒的燒雞味道鮮,做的鹵煮好下酒!”
陳玉梨嫌棄得不行。
“現在啊,你也隻能在這小傻子頭上逞逞威風了!”
徐平:“你!”
他捏緊了拳頭,上頭青筋暴起,瞪著陳玉梨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人一樣。
如果說,昨兒徐平說陳玉梨臉龐大,這是戳陳玉梨的痛腳,那麼,今兒他走了兩家好朋友的家,沒有借到半分錢,反而倒貼了一袋的橘子,那這事兒,就是他徐平的痛腳了。
“我什麼我?你就是沒本事,就是交的狐朋狗友,你要沒那兩個臭錢,就是沒人看得上你!”
“就是你有兩個臭錢,你那些所謂的好朋友,背後也笑你人傻錢多,蠢!”
徐平和陳玉梨又吵著嘴,互相唾沫飛揚的窩裡鬥。
旁邊,徐蒔樹抿了抿唇,站得比以前更直了。
在離開的時候,他看了一眼白憨兒,遲疑了下,從口袋裡掏出兩角錢,遞了過去。
“天冷,拿去買火柴吧。”
“還有……”他抬起頭,看著白憨兒,輕聲道,“能不能不和村子裡的人說,我爸爸媽媽吵架的事。”
這時候,火柴一盒兩分錢,一封裡有十盒,這兩角錢,足夠白憨兒買一封的火柴了。
這封口費,不可謂不大。
徐蒔樹低垂下眼簾,看著這被嶄新的兩角錢。
這錢,是他平時夾在書裡的。
彆人有攢火柴盒,攢糖紙的愛好,還有一些人愛攢郵票。
他的愛好不同,畢竟,他家和彆人家也不同,他家認識香江的一個爺爺,他會給自己帶好吃的,好玩的,甚至,他還有學校裡,還有大家都沒有的手表。
徐蒔樹喜歡的是攢錢票子,新新的,不一樣版本的錢票子。
前段時間,這些錢被爸媽借去了,不過,幾角幾分的碎票子,那個時候的爸媽也瞧不上眼,錢也就留了下來。
想著徐平和陳玉梨吵的架,還有今兒借錢的不順利,徐蒔樹心生惆悵。
那碎票子,這下,應該是能被人瞧上了。
……
許久不見對麵的人將錢幣接過去,徐蒔樹心頭泛起了難堪。
他就想要關上抽屜,當做沒瞧到那一抽屜的蟑螂,這樣也不成嗎?
為什麼不成?
憑什麼不成?
這是他自己家的事,憑什麼說給彆人聽,不是嗎?
徐蒔樹抿了抿唇,抬起頭,想要質問白憨兒,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瞧不上他這寒酸的兩角錢,想開口要四角,乃至於更多?
下一刻,徐蒔樹就撞進白憨兒驚惶的眼。
徐蒔樹皺了皺眉。
這會兒,白憨兒有些奇怪,他瞧著徐蒔樹的臉龐,臉上浮現了驚惶和懼怕,還有疑惑。
那圓圓的眼睛,一看就有些神經質。
“不不,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
徐蒔樹皺眉,他答應他什麼了?
然而,白憨兒也說不出徐蒔樹答應了他什麼,他隻是驚惶的看著徐蒔樹。
時而惱,時而恨,時而懼……
最後,他好像想多了東西,腦袋瓜劇痛無比,狂躁的怒吼一聲,一把拍掉了徐蒔樹遞來的錢票子。
“彆過來,彆過來……”
“……不不,饒了我,仙長饒了我,我都依著你的話做了……饒了我。”
這一句,他含糊在嘴中,眼神恍惚。
彆說徐蒔樹了,估計連白憨兒自己都不知道,他嘀咕了一些什麼。
最後,似乎是受不住一樣,白憨兒捂著腦袋,嘴裡啊啊啊的暴叫,跳著腳,胡亂的朝村子裡頭跑去。
他跑得又慌又急,力氣也大,一下就將走在前頭的徐平和陳玉梨撞了個趔趄。
“瘋子!神經病!死狗!”
徐平趴在地上,撿個石頭,恨恨的朝前丟去。
白憨兒跑遠了,他還在那兒罵罵咧咧。
最後,瞅著後頭的徐蒔樹,徐平也心氣不順了,當下就沒好氣的大聲道。
“愣在那兒乾嘛,回家了!”
徐蒔樹抿了抿唇,彎腰將地上的兩角錢撿了起來。
他抬頭,正好瞧見往這個方向走來的潘垚。
莫名的,徐蒔樹心中一慌,抓著錢票子的手,一下就攥緊了。
“蒔樹哥,你沒事吧。”
潘垚快步的走了過去,她來得遲,隻見到白憨兒朝徐蒔樹哇哇哇的叫,然後人就跑掉了。
白憨兒她認識,當初,給老帽兒報信,說他兒子張建飛被公安帶走的,就是白憨兒。
那時,潘垚就聽潘三金說了,白憨兒是白鷺灣的守村人。
所謂的守村人,也就是每個村子裡幾乎都有的,腦子不大靈光的人,他們也不是傻得特彆厲害,穿衣吃飯這些事兒也都懂。
平時時候,東家舍一口飯,西家舍一件衣,就這樣湊合著在村子裡生活著。
紅白喜事時,他們都能搭把力。
像是抬棺哭喪拿哀杖,結婚抬轎抬嫁妝櫃……隻要是力氣活,他們都能乾。
後來,潘垚聽於大仙說過,守村人,要麼是替村子裡擋了煞,村子的劫應在了他的身上,所以道一聲守村。
要麼就是前生犯了大罪,忘恩負義,為天地所不容,這一世癡癡傻傻,渾渾噩噩的作罰。
就是不知道,這白憨兒是哪一種了。
……
白憨兒平日裡不怎麼剪指甲,這會兒,他拍開徐蒔樹的手,利爪劃過,一下就在上頭留下了幾道血痕。
“蒔樹哥,你的手流血了。”
“我沒事!”徐蒔樹一下就將手背到身後,不想讓潘垚見到他手中攥著的那張兩角錢。
就像……就像那錢是他闔上的抽屜,隻要被拉開,便能瞧到下頭的小蟑螂,密密麻麻,窸窸窣窣。
“我爸爸叫我了,我走了。”說完話,徐蒔樹便朝前頭跑去。
潘垚看著徐蒔樹的背影,總覺得他好像有些慌張。
她有這麼嚇人嗎?
“仙長,怎麼了?”挎包裡傳出陸雪瓊的聲音。
“沒事沒事,我碰到學校裡的同學了。”潘垚隨口應了一句。
左右李大煦家快到了,潘垚就把挎包中的小木人重新拿出,捏著它就往前走。
陸雪瓊臉紅了又紅,最後細聲細氣,表達了自己更喜歡坐潘垚肩頭,不喜歡被她提溜著腰部。
小木人扭了扭,“癢。”
“哦哦,抱歉抱歉。”潘垚從善如流,連忙將小木人擱到了肩頭。
……
今兒雖然冷,日頭卻不錯,周雲夢好不容易有了精神,覺得人沒那麼困乏了。
她喊了婆婆陳草香幫忙,搬了一張凳子在院子裡。
潘垚和陸雪瓊來的時候,她正閉著眼曬太陽呢。
陽光暖暖的落下,周雲夢手扶在腹肚處,此地自有一番溫情。
“瞧見了吧,我就說沒事。”
“恩。”陸雪瓊貪看了好幾眼,好半晌,才低聲應了一聲。
那時的它,和此時的雲夢,應該是同樣的心情吧。
帶著滿心的喜悅和期待。
日來月往,時移世易,一切都在變,可是它,卻好像一直被困在了舊時光中一樣。
陸雪瓊的心情低落了幾分。
潘垚也沒辦法。
望氣術下她都已經瞧到了,是陸雪瓊自己心中耿耿於懷,心懷一股怨恨,不然,它也該是投胎轉世的良果了。
所謂的解鈴還需係鈴人,大抵如此吧。
……
“這柿子倒是生得不錯,看過去就甜,你吃不?我摘一個給你嘗嘗?”
路上,潘垚瞧到一株柿子樹,她有意逗陸雪瓊開懷,就指著柿子,側頭朝肩頭的小木人笑道。
隻見柿子樹高大,樹葉已經落儘,褐色的枝乾上蒙了一些冰霜。
枝頭,一個個柿子高高掛著,為這荒涼單調的冬日添一道色彩。
當真是秋去冬來萬物休,唯有柿樹掛燈籠。
陸雪瓊抬頭看去,噗嗤一聲就笑了,“這可不甜,澀得人麻口。”
“陸姐姐嘗過?”
陸雪瓊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去,是啊,她嘗過。
依稀間,她好像見到了當初為她攀柿子樹摘柿子的人,天兒冷,他脫了襖子,從樹上下來的時候,凍得手抖臉也青,捧著柿子到她麵前時,露出傻乎乎的笑。
“快嘗嘗,甜著嘞!”
……
陸雪瓊低垂眼眸,聲音很低,也很複雜。
“其實,一點兒也不甜,咬上去又澀又麻口,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隻以為這經了風霜的柿子,真的像詩文裡說的那樣,是甜不溜的。”
那時,捧著柿子的她,笑得甜密,隻覺得自己是上元節時候,收到有心人送的燈籠一般。
那紅紅的柿子,也著實像燈籠。
陸雪瓊哂笑,說了一語雙關的話。
“我就跟那瞎子在看煙火一樣,心花怒放了,人人都道我是為了他謝仙長舊仆的身份,這才和他做親。”
“其實,不是這樣的,是我瞧上了他,瞧上了他雪地裡為我摘柿的情。”
陸雪瓊的聲音越發的低,末了,她又道。
“可能就是一開始的情太真,他親手害了我和孩子,我心中才那樣的恨,我就想問一問他,他那心,到底裝的是什麼狼心狗肺!”
“他不會有報應嗎?”
“就為了什麼能修行,斷絕前塵凡事,我和孩子,就應該被舍下嗎?”
“……我在冰冷的江水裡,一日又一日,看不到盼頭和出路,憑什麼?憑什麼?他憑什麼決定我和孩子的生死?”
“……我好恨,真的好恨……”
不知不覺,小木人的眼睛處沁出了水珠。
朦朧視線中,陸雪瓊看到了前頭痛苦瘋跑而來的白憨兒。
它眨了眨眼,淚珠還掛在木頭的臉頰邊。
“……竭忠?”
人,這麼不經念叨的嗎?
潘垚一下就支棱了起來,手一揚,憑空出現一根打狗棒,眉毛倒豎,又凶又潑。
“在哪?”
“那忘恩負義的畜生在哪?”
陸雪瓊淚眼朦朧,看著潘垚感動極了。
仙長,仗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