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蒔樹?
一聽這名字, 潘垚一下就想起了學校裡的鈴鐺。
小娃娃嘛,那都是不愛讀書的,潘垚也不例外。
她當下便縮了縮脖子, 慶幸現在是寒假時光, 快快樂樂的。
“認得呀。”
“送灶君上天稟事那天,他來咱們村走親戚了, 我和燕妮姐姐,還有喵子姐幾個, 我們還和蒔樹哥一道玩摸魚摸蝦了。”
“他當鬼!”潘垚想了想,又補充道, “蒔樹哥脾氣挺好的。”
按他的說法, 他原先沒有想玩的, 被她抓了, 叫他當鬼,他也答應了。
這一玩,還玩到了小夥伴們回家吃飯的時間點,半點沒有不耐煩的模樣。
“祭灶那天啊。”潘三金重複。
這時間, 這正好合了陳清水說的那一天,徐平和陳玉梨倆人上門借錢的日子。
嘖, 這夫妻倆倒是不講究, 趕著小年就上門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潘垚仰起頭,問潘三金。
“還有, 爸爸,咱們為什麼要去接他啊?”
潘三金想了想,將徐家的事情說了說。
“喏,現在香江徐家那邊,他們沒有再托人送錢送東西來, 徐平和玉梨妹子沒有餘糧,鬨起了饑荒,向你水伯家借錢了。”
“這錢,你水伯家沒借,不過,到底都是親戚一場,血溶於水,徐蒔樹那小子有乾活的心,他就想著能幫襯一點,就幫襯一點。”
潘三金歎了口氣,“也彆說你水伯小氣,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彆瞧你水伯這兩年來運沙,好像是賺了不少,可也都是辛苦錢。”
“錢這東西,借出去容易,討回來可不容易了。”
潘垚點頭,“我曉得呢,師父也說過這話,叫做欠債如山,還債如流。”
一借就借出一大坨,像大山一樣,討回來的時候,七催八催的,才會像那流水一樣,淅瀝瀝的,一點點的討回。
老費勁兒了。
一些不著調的,還半點不念恩情,反倒是倒打一耙,說債主不念親戚情誼,催債催得緊呢。
借來借去,都是成仇,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借,起碼錢在自己兜裡,省心又省事。
潘垚皺了皺鼻子,“蒔樹哥他爸,果然是個不靠譜的。”
“不過,”話鋒一轉,潘垚又好奇了,“他們家那親戚,為什麼要給蒔樹哥家裡錢啊?”
“這我怎麼不知道,都人家家裡的事兒。”潘三金隨口應道。
“不過,咱們這兒和香江外頭不一樣,在咱們看來,一個月百八十塊的錢很多,也許在他們眼裡,估計就跟養狗狗一樣。”
潘垚點頭,“還是得靠自己,蒔樹哥的爸爸媽媽都被養懶惰了。”
發動機突突突的響,船破開水麵,一路朝白鷺灣方向駛去,冬風吹來,呼呼呼的,就像刀朝臉上割去一樣。
潘三金連忙將圍巾往潘垚脖子上圍,隻讓她露出兩隻眼睛。
隻見小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像山裡的小鹿一樣,讓人瞧了就喜歡。
“好了,這些事兒,你聽聽後,心裡有數就成,一會兒見到徐蒔樹,彆當著人家的麵提啊。”
“他這個年紀,正是最要臉的時候,知道沒?”
“爸,我又不傻。”潘垚撅撅嘴,覺得自己被瞧輕了。
潘三金拍了拍潘垚的小腦袋,樂嗬的笑了一聲,也不戳破。
當初,是誰當著人家的麵,說什麼好朋友好中意你呀。
天知道,聽老仙兒說起這事,正喝茶的自己都噴出口了,好懸才沒有被嗆死。
……
很快,船便到了白鷺灣,那兒,徐蒔樹正等在碼頭邊。
聽到船來的聲音,他連忙從大石頭上站了起來,神情有些局促,卻也將腰板挺得板直。
“是蒔樹吧。”發動機的聲音很大,潘三金扯著嗓門喊道。
“是我。”徐蒔樹連忙應道,“潘伯伯好。”
“快上來吧。”潘三金控製著船靠近碼頭,發動機沒有停。
這東西嬌氣,啟動還要費勁兒手搖,有時折騰半會兒,還不會啟動。
就這麼接個人的事兒,潘三金索性就不停了。
突突突的聲音中,徐蒔樹跳到了船上,才轉身,就見船艙裡的潘垚。
小姑娘坐在杌凳上,全身包得圓滾滾的,穿一身的紅,像一顆大燈籠。
這會兒,她隻露出一雙眼睛,瞧見自己,那眼睛微微眯起,眉眼彎彎。
“蒔樹哥,你好呀。”
潘垚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旁邊的小杌凳,“外頭冷,坐這兒吧。”
冷不丁的,瞧見熟人,徐蒔樹臉皮有些發紅。
“沒事,我在外頭就好了。”
他沒想到,清水舅舅幫忙找的活計,竟然是潘垚家裡的,自己狼狽的模樣,好像也被同一個學校的同學瞧在了眼裡。
徐蒔樹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入了肺腑,清冽又醒神,他垂在褲腿邊的手,悄悄的攥緊。
短短一段時日,他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
原來,衣食無憂,家中父母和樂,恩愛兩不疑,通通都是假象。
隻是依靠著彆人家的施舍,這才撐出來的體麵。
一日斷了錢,家裡鬨了饑荒,雞毛蒜皮的事兒,爸媽也能吵得翻天,瞧著對方就像是大仇人,什麼話難聽,就說什麼話刺激。
這段日子,他才明白了,書上寫的,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寒風陣陣吹進徐蒔樹心裡,有些涼,有些酸澀。
他背對著船艙,腰背挺直,才短短幾日,原先稚嫩的臉龐好像都有了棱角。
潘垚瞅了一眼,瞧出了他強撐出來的大方和不在意,猶豫了下,沒有繼續叫徐蒔樹。
潘三金笑得爽快,“哈哈,不進去也好,正好可以陪陪我。”
“我家盤盤那丫頭嬌氣,才吹了兩下風,就捂著腦袋喊腦瓜子疼。”
潘垚不滿,她哪裡有。
不過,潘三金隨口聊了幾句,徐蒔樹也放鬆了一些。
他聽潘三金念叨自己當初年輕時候,家裡窮得揭不開鍋,那也是上山入江的撈錢,撈吃的。
山裡的菌子,河裡的魚蝦,瞅著什麼東西,他都想著拿去換錢。
最值錢的一趟,是半夜和彆人一起出船,撈了許多魚苗,那魚苗賣了一些錢。
潘垚坐在小杌凳上,托著腮,聽得兩眼亮晶晶,時不時的催一催潘三金。
“後來呢。”
潘三金吸了吸氣,“爸以前的腰可小了,褲腰帶勒一勒,比你媽媽的還要纖細。”
潘垚偷笑。
潘三金:“那都是餓的啊……不過,窮有什麼,窮又不是一輩子的事,人有雙手,就能乾活,隻要肯做,怎麼地都餓不死自己。”
“你看,爸爸現在不就乾出來了?”
“家裡有房,米缸裡有糧,兜裡有錢票子,還有咱們盤盤,爸爸這苦日子喲,算是都熬過來了。”
潘三金樂樂嗬嗬,北風中微微眯起了眼睛,臉被寒風吹得發紅,卻也爽快明朗。
“爸爸最厲害了。”潘垚捧場,“師父也說了,運道就像咱們這兒的蘆葦江,有漲也有落,不用著急的。”
你一言我一語中,徐蒔樹攥緊的手,不知不覺的放鬆了。
窮,好像也不是很丟臉的事。
……
九龍鎮的碼頭大,潘三金先去了九龍鎮的碼頭。
船兒靠了岸,發動機在碼頭處也停了。
潘垚幫著潘三金將鐵鏈子拴在岸邊凸起的木樁上,徐蒔樹也是懂事的,幫著遞盆,潘三金從船艙裡撈魚的時候,他還幫忙舀了江水。
橡膠的大盆擺在碼頭邊,裡頭一尾尾的大魚,魚兒鮮活,一個甩尾,撩動一陣的江水。
“哎,這魚兒不錯。”一個挎著籃子的老太太停了腳步。
生意上門,潘三金立刻吆喝了。
“老大姐眼光真不錯,這魚是今早江裡剛抓的,還鮮活著呢。”
潘三金抓了一條起來,讓老太太看那魚兒的肥膘。
“看,這魚兒肥吧!不拘是清燉還是油炸,都香!”
潘三金話都不打磕絆,“您看,您是要一條還是兩條?”
“一條今兒吃,一條留著年三十時候再吃,今兒吃的那一條,我還能幫您殺了,省心又省事。”
殺魚可不是簡單的活,老太太一聽這話,原先隻是瞧瞧,這會兒還真動了來兩條的心思。
“成,那就給我來兩條吧,就按你說的做。”
“好嘞。”
生意開張,潘三金的聲音都拔高了兩分。
九龍鎮碼頭頗大,來往的人也多,一些人就在這一處擺了攤子。
年關將近,這地方熱鬨,儼然是小市場模樣。
瓜果糖飴,鮮豬鮮羊,燈籠對聯剪紙……時不時有小攤販吆喝的聲音傳來。
天兒雖然冷,攤主臉上都掛著樂嗬的笑。
潘三金這一處的魚又大又膘厚,陸陸續續的有人過來買魚了。
畢竟,過年缺啥,都不能缺一尾的魚。
年年有魚,年年有餘的好意頭嘛。
潘垚還聽老仙兒說過,前幾年時候,大家夥兒吃了魚,還得把魚尾巴粘在牆上。
沒什麼特彆的意思,就是貼給彆人瞧的。
臭顯擺著,瞧,咱們富著嘞,今兒吃了一尾的魚兒!
做生意就是這樣,人多的時候,它生意就愈發的好,要是沒人來,它還真就一個都不來。
這會兒,潘三金忙得不亦樂乎。
徐蒔樹也忙,潘三金殺魚收錢,徐蒔樹看秤。
另一邊,坐在小杌凳上的潘垚,她有些心不在焉了。
這會兒,她的心神早就被這熱鬨的市集吸引住了目光。
尤其是碼頭裡頭一處大榕樹下,那兒,好些個小孩圍在那兒。
孩子的中間圍著一個四十來歲模樣的漢子,各個咬著手指頭,巴巴的瞅著這漢子,期待又安靜。
漢子麵前一個鐵爐子,隨著拉風箱吹動熊熊爐火,他越搖越快。
小娃娃們連忙捂住了耳朵,接著,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爐火炸了,小孩子們也歡呼又雀躍。
一股米的焦香,混著甜膩膩的滋味飄來,霸道又誘人。
潘三金也嗅到了,瞧著潘垚亮亮的眼睛,他哈哈一笑。
“去,一道耍去,記得彆跟彆人走了。”潘三金從光麵的黑挎包裡拿出兩張五角錢,頗為豪氣,“爸爸請客。”
“謝謝爸。”
潘垚收了錢,衝著潘三金一笑,也不多說話,一溜煙的就朝榕樹下跑去,加入了小娃娃的隊伍。
“砰!”又是一爐的炸炒米出鍋。
“給,小姑娘,這是你的。”漢子樂嗬嗬的笑著。
瞧見潘垚生得好,他還多抓了一把炒米到黃紙中。
“謝謝伯伯。”
潘垚捧著黃紙袋,逛了燈籠攤,又逛了剪紙的攤子。
剪紙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頭發有些亂,手指是乾了農活的粗糙,可是,這都不妨礙她的靈活。
剪刀在她手中,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樣,隨著她剪子的張合,還有另一隻手不斷的變幻位置,再攤開,一張紅紙已經大變模樣。
玉鼠追冬去,金牛送春來。
隻見紅紙上,一頭大金牛牛角朝天,四蹄犇犇,腳踩金銀元寶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