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說話不急不慢,帶著一股歲月沉澱的優雅氣質。
“我姓鄭,名叫音容,是這樣的,我聽人提過,說是芭蕉村的小廟很是靈驗,今兒清明,我想給我那陰間的孩子燒些包袱下去,想請大仙幫忙刻一道木牌的。”
老太太這話一出,於大仙和潘垚都肅了肅容。
人生最痛,莫過於少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這老太太竟然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於大仙沉痛:“節哀。”
鄭音容歎了一聲,她長了細密皺紋,皮膚依然白皙的麵上也浮起了一道愁思。
“不打緊,都過去許久時候了,剛剛走的那幾年,我心中那個痛啊,真是恨不得跟著一道去了,但是不行,我得養著孫子……時間能撫平一切,再多的難過,現在也平靜了許多。”
老太太特意從A市過來,大老遠地來一趟不容易,做花皮包袱時,於大仙便喚了潘垚。
“說句慚愧的,我這徒弟天資高,修為比我好許多,你要是不介意她年紀小,這事兒我就讓她辦了。”
“不會不會。”
潘垚問了問老太太,知道老太太的紙錢是店裡買的,想了想,起身去角落裡將錢鑿子找了出來。
這東西她前幾天剛用,東西倒是好找。
“紙錢沒有鑿,那就隻是廢紙,燒到下頭也沒有用。”
“我前些日子去了鎮上的香火店,瞧見店裡賣的紙錢,有的是沒有鑿過的,我不知道你買的是什麼樣的,這樣吧,我也給你鑿一些。”
也就順道的事,老太太大老遠過來,潘垚也熱情。
“那就麻煩了。”老太太坐著,微微笑了下。
潘垚找出錢鑿子。
錢鑿子是鐵質長條,上頭有五枚方孔銅錢連在一起,往紙錢上鑿的時候,得用硬木擊打,這樣一來,錢鑿子吃了力,就能在紙錢上留下銅錢的痕跡。
按理來說,用鐵錘子更能吃力,鑿的時候也輕鬆,不過,老仙兒說了,之所以用硬木,那是鬼物懼怕尖銳以及金屬之物。
用了鐵錘子鑿紙錢,會驚到下頭的陰物,那樣就不妥了。
鑿了一些紙錢後,潘垚準備幫忙寫花皮包袱。
清明時要燒包袱,所謂燒包袱,便是將金銀錢以及紙衣紙被往陰間燒,東西太多,得用包袱包裹。
這就跟往郵局裡寄東西,外頭得打包,寫上收信寄信人一樣。
今兒,潘垚自己家給祖宗燒的是素包袱,也就是直接用張白紙包一包紙衣等物,隻中間貼一道簽,上頭寫上祖宗的名諱。
還有一種就是這鄭老太太這樣要求的,花俏一點,也叫做花包袱。
花包袱的封麵上頭不單單要寫亡者的名諱,還要在寫經文,畫蓮花,裡頭擱一小塊木刻的“冥國郵政”在上頭。
木刻牌大約四寸大小,潘垚挑了塊槐木,心中也覺得稀罕。
這不就是陰間版的郵票嘛!
……
另一邊,於大仙招待老太太,他推了杯熱茶過去,問道。
“對了,你家孩子的名諱是什麼?我讓土土一道寫上。”
鄭音容歎了口氣,“趙祥程,趙祥鵬。”
這話一出,於大仙眼睛瞪大了些。
潘垚也不免抬頭看了過去。
末了,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出了唏噓和同情。
這老太太慘啊,竟然沒了兩個孩子。
潘垚又拿起了硬木錘子和錢鑿子,“那這錢有點不夠,我再給你添一點兒吧。”
於大仙:“對對,咱們再添一點兒。”
鄭音容:……
雖然這一老一少是好心,不過,這話怎麼好像聽起來怪怪的?
從來隻有添喜的,哪裡有添紙錢的?
鄭音容:“夠了夠了,麻煩兩位大仙費心了,這紙錢我們回去後自己可以鑿,村子的路不好開,我家司機還在外頭等著,你們幫我把那包袱皮的經文寫好,木牌子刻好就成。”
她也是這幾日才聽說芭蕉村的小廟靈。
聽說這兒的兩位大仙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尤其是做小徒弟的那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樣的人寫的經文,那才真的能夠安撫亡者。
聽到老太太這樣說,潘垚也不勉強,擱了手中的錢鑿子,又去挑了塊槐木,做成“冥國郵政”的木牌子。
她在花皮包袱上畫了蓮花,中間寫了兩位亡者的名字。
故趙祥鵬冥中收用。
故趙祥程冥中收用。
“師父,寫哪個經文?”
“唔,就刻《往生咒》吧。”於大仙想了想,開口道。
“好。”潘垚應下。
緊接著,潘垚提筆就在花皮包袱皮上寫了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潘垚寫得很快,字卻端正不失風骨,鄭音容也是知識人出身,見到潘垚這手字,先道了一聲好。
彆管這處小廟靈不靈,這小小年紀就寫一手好字的小姑娘倒是挺靈的。
“好了,婆婆你收好。”饒是潘垚手腳利索,五十份的花皮包袱和木牌子,潘垚還是寫了好一會兒。
於大仙茶都喝了兩盞,潘垚才擱了筆。
雖然說單陽雙陰,但這燒包袱一般是隻燒單數,因為雙數有成雙成對之意,清明節捎給鬼物,還是不吉利的。
五十封的花皮包袱,趙家兄弟一人二十五封。
“多謝小大仙了。”鄭音容接過,遞了包紅封過去。
潘垚接過,她也沒看,直接往桌上一擱。
旁邊,於大仙拿紙箱子將東西裝了裝,將人送出小廟口,仍然不放心地嘮叨。
“可以兩包做一捆,紙馬要喂,就剛剛折的紙馬,它小小個的,你彆弄丟了,還要再多燒點紙錢給牽馬的馬夫……”
於大仙嘮叨得有點多,絮絮叨叨,潘垚趕緊又瞧了瞧。
這紅鸞宮當真沒動?
於大仙將人送出去後,瞧著人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這才回過身來,才回頭就對上了潘垚笑眯眯的眼睛,他心虛了一下,隨即又昂頭挺胸。
他就是看人老太太可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才沒有花花腸子!
潘垚哈哈笑了兩聲,在於大仙要惱羞成怒時,趕緊收了笑聲,去拆桌上那紅封。
一打開,就見十張大團結,兩人都咋舌了下。
“老太太好闊氣呀。”
“是,看那身打扮便是個家裡寬裕的,就是沒想到,竟然沒了兩個孩子,真是應了那句話,人生就沒有十全十美的。”
於大仙感歎了一句。
……
桑塔納的車子開在鄉間土路上,四個輪子開得飛起,塵土飛揚,異常顛簸,芭蕉村到A市近的地方隻有輪渡,要是想要開車,倒是要繞上好長一段路。
等鄭音容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司機去停車,她抱著裝著紙錢和花皮紙包袱的箱子往屋子裡頭走去。
趙來景遠遠地便瞧見了自家奶奶,他眼睛一彆,打算當做沒瞧見。
鄭音容眉眼沉了下,“來景。”
“奶奶。”趙來景心裡歎了口氣,百般不情願,卻還是揚了個笑臉,衝老太太笑道,“您這是去了哪裡?喲,這大箱子的,沉不沉手?李叔也不幫忙拿一下。”
趙來景口中的李叔便是他們家開車的司機。
鄭音容站在那兒沒動,隻眼睛定定的看著趙來景。
趙來景撇了撇嘴,雖然不想和自家奶奶打交道,被這樣一看,也不好意思不動彈了,他挪著腳步,慢慢地走過去,嘴裡嚷嚷道。
“我來給你拿吧。”
“不用了!”鄭音容一個側身,避開了趙來景探來的手。
“奶奶。”這時,西邊那處傳來一聲年輕男子的聲音,聲音清越。
“是小雲啊。”鄭音容臉上浮起了笑意,聲音好似都柔和了幾分。
“奶奶,我來給你拿吧。”
“好好,小心著點,彆磕著了,這是明兒要給你爸爸和你大伯的。”
“好。”趙來雲笑了下,接過鄭音容手中的紙箱子,箱子不大也不重,他還能騰一隻手出來攙扶著老太太。
鄭音容喟歎了一聲,“還是小雲懂事。”
兩人一道往西邊那棟小洋房走去。
另一邊,趙來景撇了撇嘴,饒是很多次了,他心裡還是不痛快。
老太太這話什麼意思?
還是小雲懂事?
那誰不懂事?不就是他唄!
氣悶了一會兒,趙來景憋著氣給自己順氣。
不氣不氣,咋都不氣,我就是不氣……沒氣就沒病,回頭保準活個一百一!
鄭音容剛剛那話,她口中趙來雲的大伯便是趙來景的爸爸,聽到老太太這話,趙來景本來想問問,是要將什麼東西捎給他爸和二叔,這會兒見兩人走了,他留在原地,倒是也歇了那詢問的心思。
左右回頭也能知道,他何必再湊過去自討沒趣兒?
果然,第二日時候,趙來景就知道要捎啥東西給他爸和二叔了。
……
四月清明,七月中元,十月寒衣,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三大鬼節。
其中,清明重祭祀和掃墓,在A市,掃墓的日子沒有拘在清明那一日,有一句話叫住前三後四,指的便是清明節前三日和後四日,都能掃墓祭祀。
趙來景家便是挑在今日掃墓。
市區和鄉下地方不一樣,它有陵園公墓,就在一處大醫院的附近。
趙來景不想瞧到趙來雲,早早的便自己一人去了自家老爸墳前,除了除草,又擺了酒燒了紙錢,陵園公墓有守墳人,以前花大價錢買的吉祥位置,一氣兒交了二十年,有人打理,除草也隻是做做樣兒。
折了兩根鬆樹枝,趙來景回了家,正好瞧見他媽媽正在供奉。
和以前時候有些不一樣,趙來景頗為稀罕的瞧了瞧,隻見那兒擱了十幾個紙折的小馬,周圍擺了豆子,蘿卜等物,瞧過去有些逗趣。
趙來景:“媽,你這是在乾嘛?”
他蹲下身,瞧了一會兒,覺得那紙馬折得頗好,四蹄微抬,大尾巴垂著,昂頭做嘶鳴之狀,還真彆說,小小的一個紙馬,竟然有真馬的神韻。
趙來景正要伸手去撿一個來看。
“彆動!”丁桂香嗔了一聲,擱下手中的湯碗,隨手往胸前的圍裙上擦了擦手,緊著就過來將趙來景拉起。
“這是紙馬,現在正給它們喂馬料呢,回頭要給你爸爸馱衣服被子,馱金馱銀下去,沒吃飽可不行。”
聽到是給自己爸爸送東西下去的,趙來景也肅了肅容,側頭就對桌上的紙馬叮囑道,“那……你們多吃一點?”
說實話,趙來景是沒有多信這些的,要當真有爸爸的魂靈,怎麼就沒回來瞧過他和媽媽?夜裡沒有,夢裡也沒有,一次都沒有!
趙來景:“他要是來了,我得狠狠地告奶奶一狀,太過分了!”
丁桂香在那擺桌,兩根紅燭,十個酒杯,幾雙筷子湯匙,一桌好菜,請祖宗以及死去的老公一道回來過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