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芭蕉村時, 天光熹微。
隻見天邊一道魚肚白,昨夜下了半宿的雨,這時候雨停歇了, 空氣中有股寒涼之氣,帶著遠處山林的氣息, 格外好聞。
“看,盆子還在那兒。”潘垚興致勃勃,“府君坐上去,咱們一道去菱角。”
不不——
瞧著那小小的木盆,玉鏡府君還不待擺手, 下一刻,就覺得有一道風朝自己襲來,那是潘垚,他想拂開,卻又怕自己傷著小姑娘, 隻這麼一遲疑, 人便被拽著落在了木盆之中。
玉鏡府君:……
蘆葦江廣闊, 江水清澈, 下頭魚蝦繁多, 靠近鴨姆灘這一處的水域被人承包下來, 河麵上養了菱角,江水渾濁一些,不遠處的汀州還蓋了好幾處的鴨寮。
鴨姆灘這一名字由此而來。
兩個木盆在水中微微搖晃,隨著移動, 有木盆碰觸菱角葉的聲音,也有流水潺潺的聲音,天空幽幽地泛著深藍色, 遠處那顆啟明星很亮。
隻一會兒,人的心便平靜了下來。
時間好似也是晃悠悠地流淌而過。
不知不覺,遠處傳來雞鳴聲,鴨寮裡也有嘎嘎的聲響,村民打著哈欠起床,準備去撿鴨蛋。
江汀是浮在水中的島地,沒有牽電線,點的是煤油燈。
潘垚瞧著那昏黃的煤油燈,意猶未儘。
“好吧,咱們也該回去了。”要是被人瞧到木盆自己在水裡移動,指定有鬨鬼的傳聞傳出,潘垚不想嚇著人。
“府君,回頭這菱角煮好,我帶去小廟給你吃呀。”
紫皮的菱角鮮嫩,還帶著水炁,潘垚表示,自己親自動手摘的,保準嘗起來更美味。
“好,那就先謝謝土土了。”
“客氣客氣。”
……
回小廟的路上,注意到潘垚的視線時不時瞥向自己的手,一副欲言又止模樣,知道她這是擔心自己,玉鏡府君出言寬慰。
“無妨,靈炁消耗過大,回頭多修煉就好。”
潘垚放心了一些。
藏魂三器已被毀去藏魂瓶和藏魂壇,還有一個藏魂鼎不知所蹤。
據仇婆婆說,她也不知此物在何處,那時,她汙染藏魂三器,遭受仇家阻攔,激鬥時候,那三器不知所蹤。
藏魂壇是她去三白鎮沽酒,機緣巧合下瞧到的。
彼時,藏魂壇裡沒有了有度真君的神魂,又因為被當做是釀酒的器皿,那黃家釀酒,用的多是糯米。
五穀之中,糯米至陽,最是能辟邪。
因此,那藏魂壇擱在黃家,它也確實隻當著普通的釀酒壇。
後來,仇婆婆用【鶴情】同黃錚龍換了藏魂壇,又以年輕女子性命做填,釀那光陰酒,這才又成了陰邪之器。
就是不知那藏魂鼎又在何處。
潘垚思忖了一下,轉念又將它丟出腦後。
不管了,就像玉鏡府君說的那樣,藏魂三器是由他前世的偃骨所製,彼此有一份因果在,隻等機緣一到,自會碰見,現在想了也白想。
同玉鏡府君分彆後,潘垚如一陣風般吹過潘家,屋頂上的戎火草搖了搖,在熹微晨光中碧翠碧翠。
……
G市。
何美娟從警察局出來,抬頭看日光,日光耀眼,竟然刺得人眼睛發疼。
她閉了閉眼,疲憊從心底起,就連身體也有了疲憊之感。
想起近來的事,隻覺得恍然如夢。
自己怎麼就糊塗成這樣了?
低頭看自己的肚子,腹肚便便,何美娟眼裡閃過厭憎的目光。
她是個利索性子的,既然想了,那便去乾,幾乎是一刻都耽擱不得,耽擱了,簡直是夜裡難眠。
當下,顧不得自己疲憊的身體,何美娟回了租住的屋子,換洗了衣裳,給自己身上的擦傷稍微上了上藥,接著,她抿了抿唇,翻出了這段日子攢下的錢。
隻見一張張大團結擱在衣櫃的鐵盒子裡,剩得不多。
前幾日,剛剛跟著金萬福回G市,何美娟頭一件事便是朝金萬福討錢,為了買合身漂亮的衣裳。
她受夠了在鄉下穿媽媽不合身的衣裳,又土又破。
那時,金萬福猶豫了下,不過,卻也大方的給了錢。
這時候衣裳貴,彆的不說,何美娟買了一件皮衣就花了兩千多塊,鄉間地頭,一個家庭一年都不見得能賺這兩千多塊!
何美娟抬起頭,視線從衣櫃裡掃過,眼裡有自嘲。
難怪那時她拿錢買衣裳,一開始時候,金萬福欲言又止,後來想了什麼,這才又大方起來。
打量著,那錢原來是她的買命錢,衣裳也是等著她死後,燒了給她吧,如此一來,他金萬福心中也會好過一些。
算起來,他算事先付過籌碼了。
就是這錢他給得也不虧,人柱一下,滔滔財一來,他金萬福富貴起來,哪裡還會小氣這點小錢?
何美娟冷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
剩下的錢沒有很多,何美娟瞧著這錢,暗暗估量道,做了手術,再養上一段日子,這錢差不多也花完了。
隻這麼一想,她心裡又是悲涼又是好笑。
笑自己傻,折騰了這麼一通,最後竟然是拿著自尊和健康換了這些漂亮衣裳。她啊,怎麼就虛榮成這樣了?
……
時間過得很快,等何美娟再回六裡鎮時,隨著一場又一場的秋雨,氣溫越來越低,路邊的樹葉染上了黃色,時光不緩不急,不知不覺已經從秋日進入了初冬時節。
瞧見何美娟回來,何富貴和陳依玉自然歡喜,隻表麵上,何富貴還是一副怒氣未消模樣。
“你還知道回來?”
“爸,我錯了!”何美娟利落地認錯。
一開始,她隻是話趕著話,又被媽媽拍了拍背,衝自己使的眼色。
她想著,認了錯,爸爸也好快些氣消。
話一出口,瞧著何富貴微微有些佝僂的背,又掃過陳依玉淩亂的發,何美娟鼻頭酸澀,眼淚一下便出來。
爸爸老了,媽媽也憔悴了,瞧著臉上新添了些皺紋,頭發也花白了一些。
“我真的知道錯了,是我不對,是我虛榮又貪懶,想著走捷徑。”
哪裡想到,這捷徑不好走,瞧著花團錦簇,下頭都是坑洞!
“歡歡喜喜地,我一腳踩上去,跌得是頭破血流,彆人還在邊上笑我蠢……”
“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給爸媽丟臉了,也讓你們操心了。”
何美娟哭得傷心,趴在陳依玉背上,哭出自己受到的驚嚇。
“媽,他要害我,他要害我……他要害我的命啊!”
孩子哭得厲害,臉色大白,瞧著就像是要昏過去,這做爸媽的,就是有再大的氣悶,瞧著孩子這副樣子,心中也隻焦灼著心情,顧不上之前的不愉快。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陳依玉著急追問。
“來,喝點水緩緩,不哭了。”
何美娟接過何富貴遞來的水,嘗到水裡的甜味兒,她鼻子一個抽嗒,又落了眼淚在裡頭。
甜水呢,爸爸沒有生自己的氣,他還記得自己愛吃甜,要往水裡擱點糖呢。
哭哭啼啼,斷斷續續,何美娟將事情說了遍,何富貴和陳依玉對視一眼,從彼此眼睛瞧到驚怒和後怕。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兒!
“那這金萬福呢,他判刑了沒?公安怎麼說?”何富貴急急追問。
“判了判了,”何美娟解氣,“殺人未遂,他得蹲二十五年大牢,大橋斷了,他之前賺的錢投在裡頭,算是賠了半身身家進去。”
“他老婆也和他離婚了,剩下的一點財在她手中捏著,半點不給他活動打點,這牢啊,他實打實得坐個二十多年。”
說起金萬福的下場,何美娟簡直是揚眉吐氣,她為什麼回來遲了?除了打了胎要養養身子,她還等著瞧那金萬福的判決。
這判決下來了,她才離開得安心,舒心和開心!
聽到這樣凶險的一幕,都被砌到水泥之中了,簡直是命懸一線,再晚個片刻時間,閨女兒就沒了。
在生死麵前,什麼事都不是事。
眼下,人還在,人也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何富貴和陳依玉隻剩慶幸。
“對了,小大仙,我得謝謝人家去。”何富貴激動地在屋裡走來走去。
“爸,不是你喚小大仙來救我嗎?”何美娟不解。
何富貴沒好氣:“我和你媽怎麼會知道?半夜三更的,我們睡得可沉了。”
何美娟訥訥,“我還道咱們是父女情深,母女連心,你們察覺到我有危險,特意請了人過去呢。”
何富貴:……
還父女情深呢,父女情深那樣氣他!
略略想了想,何富貴歎了口氣,“是小寶他阿媽,定是她瞧著孩子有危險,這才叫了小大仙,你啊,撿回一條命還是托了孩子的福。”
“哦,小寶就是本來要投你那兒的那個孩子,他娘和他,那才是母子情深。”
何美娟有些不服氣,說到底,她也是受了孩子的拖累……才這樣一想,她又沉默了。
到底是誰拖累了誰?
歸根究底,是自己虛榮,貪著彆人的錢,眼熱不勞而獲的日子,這才走了錯路,累得孩子也名不正言不順。
“那孩子呢?”
“……我打了,才出警局就去醫院打了。”
何富貴沉默了下,從褲兜裡掏出一根煙點上。
好半晌,他皺著眉,歎了口氣,道。
“打了也好,打了也好,跟著那個娘,總比跟著你這個媽來得妥帖。”
何美娟訕笑,也沒好意思接話。
“你呀,就在家裡待著,我去芭蕉村謝謝人家,順道也問問,要不要給小寶那孩子燒點什麼,供奉供奉……”
何富貴和陳依玉歎了口氣,真是前世欠了債了,債主今生來朝他們夫妻倆討債,給他們當閨女來了。
“走了,我去芭蕉村,依玉,去抓隻雞殺一殺,給美娟燉隻雞吃吃,身子得補補。”
“我省得,你路上慢點。”
何富貴擺了擺手,利落地蹬上自行車。
隻見自行車的車軲轆轉了轉,清風揚起衣角,隻片刻時間,鳳凰牌的自行車便消失在了弄子裡。
……
芭蕉村。
何富貴尋來的時候,潘垚正在家裡看電視。
顧菟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