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那濃眉正攏在一起,盯著下礦口沒說話。
高小飛微微躬著身跟在一旁。
“小飛啊。”尤傳勇皮鞋用力踩了踩地,碾滅了那還剩半茬的香煙,呼出一口綿長的煙氣,沉聲道。
“接下來,可能又得辛苦你們哥幾個走一趟了。”
他放眼看了看礦洞,已經安排了人在挖掘,可忙活了好半天,才通了一段的礦道,偏生還不敢貪快,怕下頭又得坍塌。
挖通道倒不是為了救人上來,而是為了挖煤,黑黑的煤炭,那不是煤炭,是金疙瘩。
少挖一天,他就損失一大筆錢財。
人已經被埋了兩日,眼瞅著還沒怎麼救出,為了不斷工,他得再買一些人回來。
這金疙瘩埋在地裡一日,那就一日沒變成錢財到他兜裡。
他不踏實啊!
“不辛苦不辛苦!”高小飛點頭哈腰表忠心,還殷勤地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蹲在地上,小心地為尤傳勇的皮鞋擦了擦灰。
再抬頭,他笑眯了一雙有些浮腫的豆豆眼,諂媚道。
“為老板做事,這是我們哥幾個的福氣!”
“好好,是我的左臂右膀。”尤傳勇哈哈笑得爽朗,抬手拍了拍高小飛的腦袋,“放心,跟著我有福氣,我吃肉,肯定留一口熱湯給大家。”
一時間,礦場這處合樂融融。
……
窗戶口,潘垚和高娟梅都瞧到了這一幕。
高娟梅氣得不輕,“呸,這高小飛,他指定是又要回去騙人來了。”
“他以前也是挖礦的,做了兩年,能說會來事,給老板帶了幾回人,腳跟就站穩了……拐人來,喪了良心了!”
望氣術下,隱隱能見尤傳勇高小飛幾人有黑氣籠來,尤其是穿皮夾裳的尤傳勇。
印堂、鼻尖、兩顴皆有黑氣。
嘖,這是訴訟纏身,命不久矣的麵相。
該!
遠處有車子輪胎刹車時摩擦的聲音,潘垚側耳聽去,不止一輛的車子來,很快,一行公安舉著槍將這處礦場圍住了。
尤傳勇怒瞪周圍,一腳踢開旁邊的凳子,聲音很大,嚇得眾人打了個激靈,噤若寒蟬。
“誰!”
“究竟是誰報的警!”
“怎麼回事!你們出人也不和我說一聲,你這幾個意思?”他拿起大哥大撥號,才說兩句話便被扣押了。
“放開我,放開我!”
“你們知道我誰嗎?老子上頭有人!”
“放開我……我警告你們,都給我客氣點!”
“……”
“彆管這狗吠,將人帶到車上去嚴加看管。”一身警服的大隊長孫廣民拿過尤傳勇的大哥大,皺著眉看了一會兒。
隨後,他將大哥大遞給身邊年輕一些的警員,聲音肅冷。
“去查一查,他上頭的都是些什麼人,一個不落地查!”
“彆怕得罪人,有什麼事我兜著!”
孫廣民環顧過周圍,饒是他是個老公安了,見到礦場裡還這麼多人被禁錮自由,淪為挖煤賺錢的工具,都忍不住罵咧了幾句。
“是!”
……
“得救了,我們得救了是不是?”
“公安來救我們了,來救我們了,嗚嗚——”
礦場這處響起了喜極而泣的聲音。
見公安來了,潘垚這才準備回去,走前不忘交代高娟梅,道。
“嬸嬸,該咱們的工資,咱們就得拿,彆不好意思開口,總不能真給他們做白工,對吧。”
“對對。”高娟梅臉色還有些白,眼裡卻盈著笑意了。
也因為這笑意,那抹疲憊和憔悴被清掃,雖然還瘦削著,卻已經有幾分在芭蕉村時的梅子嬸嬸模樣。
潘垚揮彆,“我走啦。”
腳步往前一踏,步入虛空,周圍的景致在往後退。
……
日升月落,猶如跳丸。
轉眼時間,日子從早春走到了暮春初夏。
芭蕉村這幾日雨水不停歇,細細密密,泥土都濕濘得厲害。
這時候的路不比以後,沒有瀝青路,也很少水泥路,鄉下鎮上,好一些的路是青石板路,路是老老一輩傳下來的,也不知道經曆了多少年月,石頭麵都被踩得潤澤光滑,角落裡有苔蘚叢生。
放眼看去便是曆史的韻致。
還有一些是石子路,要不便是土路,雨一下大,路麵打滑,泥土融化進雨水裡,坑大得能養魚。
一腳踩下去,鞋子都拔不出來。
傍晚時分,下了學,潘垚回到家便去洗了頭發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裳。
潘家是以前傳下來的宅子,堂屋亮堂高挑,青磚木頭瓦片,房間也不少。
潘垚就曾和潘三金戲說過,咱老潘家祖上也算闊過,惹得潘三金哈哈大笑。
潘三金和周愛紅都是會過日子的,專門收拾了間屋子做洗澡房,前些日子,潘垚拉著他們去市裡的百貨大樓買了洗衣機,東芝牌的,有兩個桶,左邊洗衣服,右邊甩乾。
雖然沒有以後單筒的方便,不過,它已經很便捷了,簡直是解放了周愛紅的雙手。
“今天你大榮叔和梅子嬸嬸回來了。”
下了雨,天氣有些濕冷,周愛紅又去陳家說了好一會兒話,回來得遲了,也不多煮飯,準備將饅頭炊一炊,再煮一碗榨菜肉絲湯來作配。
“將就著吃一吃,明兒媽再做好吃的給你嘗嘗。”
“這就很好吃呀。”潘垚坐在飯桌旁的長板凳上,腳丫子一晃一晃,聞著饅頭的香氣,微微眯眼。
她可不是說好聽的,真的好吃,大饅頭鬆軟,還沒有咬下,便能嗅到糧食的香氣。
五穀雜糧,最能撫慰人心。
咬下一口,饅頭雖然沒什麼味道,卻能越吃越香,到後頭有一股沁甜。
和榨菜肉絲湯一搭配,就更美味了!
斜橋牌的榨菜,半包就能煮一碗湯,肉湯鹹香,再放幾朵新鮮的菌菇,肉絲嫩滑,湯汁鮮美,她能一氣兒地喝一碗!
“嬸嬸叔叔沒事吧。”潘垚咬下一口大饅頭,特彆關心那工資,“錢拿回來了沒?”
“拿回來了,拿回來了。”周愛紅滿眼是笑意,虛虛點了點潘垚腦袋,“你個小財迷。”
“不是財迷。”潘垚護短,“咱村子裡的,吃啥都不能吃虧,給人做白工,這事兒沒門!”
“是是。”周愛紅好笑。
那煤礦主做挖煤這門生意,買賣人口,視人命如草芥,已經不是頭一次了。
說來,他的礦上以前也出過意外。
之所以會走上買賣人口,那也是因為出了事,被家屬鬨上門,他要賠一筆錢,覺得不劃算,這才盤算起了人口買賣。
等乾上幾年,拿一筆小錢將人打發了,也算安撫人心。
要是出了事,人往地下一埋,誰知道是他這兒出事的?
“被判了槍斃,吃槍子兒呢。”周愛紅小聲,“那高小飛也沒好過,聽說被判了二十年,今兒早上,高家那邊還來了人來說情,哭著喊著跪著,叫你梅子嬸嬸他們留情。”
潘垚瞪大了眼睛看去,不放心了,“沒留情吧。”
“沒!人老太太拎著扁擔,三下五除二,就這樣揮揮幾下,把人都給趕跑了。”
“威風!”潘垚咬著大饅頭,伸出大拇指誇讚,“老太太威風!”
可不是威風麼。
周愛紅想起那情景,還由衷地佩服老太太。
明明是小腳老太,拎著根扁擔,橫眉冷豎,腳步顛顛,口中喊著呔,吃她老太一棍,生生耍出了大聖的氣勢!
賊威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