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男童女因此次陣勢非同尋常,疑有劈人之事。
雷公果一臉殺氣,以槌指著駿娃:“爾等選沉重石尖,向他多發幾枚!”
童男童女蹙眉:“哎呀,一個小兒!”
雷公此番布陣挾帶私貨,欲雪當年被風狸挑翻之恨。其且欲毀滅風狸之魂魄,而若魂魄遭毀,即使累經多世,遇緣再生,已與風狸毫無牽涉。
時雷霆、青羊、小神子皆嚷:“哎呀,炸雷來了,不是玩的!”各自鼠竄。
三鎖墳在坡上吃草。旁邊有株大樹,駿娃正爬在樹上玩。
顧順在坡腳扯起脖子喊:“駿娃子!雷來了,快下來!”
駿娃子像猴兒似的從樹上下來,縱到牛背上,解下挽在牛角上的繩子,轉身倒騎著牛,用牛繩狠抽牛屁股,口裡叫:“三鎖墳,走!走!你走不走?”
三鎖墳嘴邊掛著幾根青草,被幾聲雷響嚇懵了。
見牛不聽,他翻身下來,跑到前麵用力拖:“哼,哼,你不走,我要把你的鼻子拖缺了!”
雷公以足猛踏五鼓,手急轉旗幡如風車飛旋,令童男童女以目。童男童女將霹靂尖如雨點般擲下。
駿娃身上忽趴著隻白羊。童男童女驚愕失色:“哎,雨工!”慌忙停下。
村民隻見層層烏雲像著火的棉絮,引燃坡上那棵大樹。樹旁有一金童牽著條金牛,在風雨雷電中不離不棄。
雷公息鼓而罵:“蠢羊蠢羊!”
童男童女眼淚花花,渾身癱軟問:“何蠢?”
“乾伊甚事!”
大雨、雷電驟息。
玉瑛跑來摟著兒子,見他衣服燒成綹綹,頭發燙成卷卷,皮膚烤得金黃,眸子不轉,不能說話。
玉瑛披發傾淚,大聲喊魂:“駿娃子!駿娃子!我的兒!你回來呀!你回來呀!”
駿娃乃眨眨眼睛,活動四肢,坐了起來。
玉瑛還帶著哭腔:“我兒,你到底燒著沒有?你皮膚都烤黃了,摸起是涼的!”
“我沒事,我身上有隻白羊!還有三鎖墳,他們哪兒去了?”
人們看得見的,三鎖墳燒成了叉燒,大樹燒成了炭。炭之樹像對牛角。
那個坡後來就叫三鎖墳。
人眼看不見的,雨工趴在坡腳喘息,像堆爛絮。
童男童女酸鼻:“雨工不同我們玩了!”
“今年下不成毛毛雨了!”
向雷公投去怨懟的目光。
後來,當人們分三鎖墳的肉時,駿娃抽身往坡上跑。他在坡頂上朝那像對牛角的炭之樹跺著雙腳叫道:“三鎖墳,三鎖墳,我對不起你!”
顧大嫂去牽他時,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恨恨地朝天望著,像要把天咬來吃了。
他從此胸中便置入了一盆火。麵敷淡金,毛發濃密,像頭小獅子。
這天午後,駿娃正在外玩耍,聽說爹回來了,忙往家裡跑。
季仙結婚後居家一段時間,兒子兩歲時又出去打仗。此時駿娃飛奔至後廳,見爹坐著,很枯瘦。娘一邊打扇,顧大娘正捧茶過來。
他叫聲“爹”,爹滿臉堆笑,將娘推開站起來摟他,一歪差點摔倒。
他見爹這樣子,冒出句:“爹,你仗打完了?”
爹不忙回答他,將他拉在膝前摸他臉和頭發,問妻:“我兒頭發好黑好濃……”
旁邊顧大嫂笑道:“就是那場雷電之後變的,都說他頭發帶卷,皮膚像敷的金,像頭小獅子!”
季仙當時便從信中知道他受雷電鍛燒之事,點頭笑道:“小獅子,小獅子!”
這才又回答:“我兒,你爹的仗,算打完了!”
家裡很快熱鬨起來。季仙開藥鋪的二哥仲仙和二嫂夏茹,及他們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二歲的兩個女兒來了,還來了些街坊。
季仙三弟兄,因伯父無子,大哥孟仙出生後便兼祧兩房。後弟弟出生,長房便將孟仙接去了。這留仙鎮上住的隻有仲仙和季仙兩家。
季仙一見二哥二嫂,忙將身板挺直,手撐椅子扶手站起來,要去相迎。
仲仙搶前兩步將他按在椅子上,蹲著察看他受的傷,說道:“不要緊的,慢慢將息,我就請個骨傷科醫生來給你看。”
駿娃瞅著爹,抬頭對娘道:“我想起了……”
母親玉瑛笑問:“啊,你想起啥了?”
“我想起爹走,去打仗,天黑,你端著燈……”
娘點頭:“嗯!”
“馬在叫,籲昂,籲昂——”
“什麼馬在叫!”大堂姐逗他,“公雞叫,穀姑咕……”
“馬!”爹點頭,“我騎馬走的。哈,我兒好記性!”
“嗤嗤”,旁邊有個小女孩一下笑出了聲。她忙低頭掩口,還是笑得小肩膀抖。
玉瑛看她一眼:“四妹,你笑啥子?”
便又將站在自己背後的一個女人拉到前麵,對丈夫道:“還沒給你說,她是逃難來的,叫封李氏,我見她能乾、性情好,兩個娃兒又合得來,就把她娘倆留下了——四妹你笑啥子?”
已收斂起笑容的四妹又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兒,臉側著,小肩膀又在抖。封李氏舉著巴掌恐嚇她,細聲嗬斥:“男笑癡女笑怪!”
她便站好,把臉兒抬起看駿娃一眼,對玉瑛道:“奶奶,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你坐花轎的事!”
“我坐花轎的事?”
滿坐笑聲四溢。季仙笑得最歡,道:“你娘坐花轎的事!我兒,你是聽你兩個姐姐說的?”
駿娃像被笑傻了,咬著嘴皮不做聲。
兩個堂姐用食指刮著臉:“羞羞,你娘坐花轎,你看見的呀?”
“嘻嘻,你是神仙?”
封四妹沒等笑聲歇下,又大聲道:“真的!你們不信呀?他還說得出花轎上茉莉花有好多合,玫瑰花有好多朵!”
玉瑛心裡頓時打個激靈,盯著兒子:“說看?”
駿娃憋足了勁兒,麵朝眾人,像開機關槍:“九鬥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這娃兒,嗓音從小就亮堂,廳上就像敲響一路的金錢板。
引得滿屋的哈哈聲。大家笑完了,又都看著玉瑛。
玉瑛用跟著打哈哈來掩飾自己的驚訝——這可是除自己外,連親娘和丈夫都不知道的數字呀!她就跟兒子一樣,臉憋得緋紅。
還都以為她把臉都笑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