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監江鳴久和開綢緞莊的何一休均是空渺詩社詩友。二人在木洞碼頭逮著冷仲仙,怪他缺了幾次詩會,這次是縣長屈蒲做東,不可再缺!
仲仙便隻好跟隨他倆去往縣城。
屈蒲字香蒲,號老圃,為外省人士,經舉薦、考試擔任縣長。先在彆處任職,調任本縣已有三年。
城裡街上有個刻印章並代寫書信的尉遲恭,也是詩社詩友。屈縣長覺他的章刻得好,每次路過其字攤前都要站一站,看他刻章,遂相結識。
尉遲便將屈蒲介紹入了詩社。
這天傍晚尉遲恭、冷仲仙、江鳴久、何一休等去縣府。縣府還在前清時的衙門內,此縣較大,衙門也還像模像樣,有前後三重。
時屈蒲還未下堂,他們來到後麵作寓所的小廂房,屈太太門內相迎。
屈太太穿斑馬條紋高領旗袍,有三顆裝飾扣。齊頸短發半邊撩起半邊掩著耳朵,自信端莊又活潑瀟灑,與屈蒲穿銅紐扣製服的乾練形象很相配。
屈太太廚後煎好茶出來,用定窯的小盞酌了,一一請飲。
屈蒲回來了,先問起錢典老先生為何未至,眾皆不知道原因。
屈蒲便又對缺席兩次的盟主冷仲仙來到表示歡迎。啜口茶後,將茶盞放下笑道:“尚記得楊允公題贈五湖散人的句子:‘東渺河邊有漁子,年年買棹長江水。江山收入一囊詩,綠芷紅萍香滿紙。’”
何一休接道:“‘君家溪畔水連天,釣罷歸來詩滿船。’買棹客今回是‘遊罷歸來詩滿船’了!”
原來五湖散人、買棹客都是冷仲仙的號。
尉遲撫掌道:“如此,明天社日,有佳釀可以一醉了!”
屈蒲卻道:“休待明日。我等囿於一地,即如兄弟我,也好久沒有出過省了。買棹客遊曆四方,他的遊曆見聞,不亦佳釀乎,也可以一醉呀!”
大家便都向著仲仙:“何不一敘?”“請講!”“恭聽。”
仲仙乃款款而談:“我此次所遊之產藥區,乃是長江的幾條小支流,均為偏僻省份,不可買棹而隻能買驢、買滑竿,更多徒步而行。
“所見令人搖頭歎息者有二,一為阿片之害,似較通衢地區更甚。滑竿夫接過定金,可以先不忙吃飯,都一定要先過煙癮,不然四肢無力抬不動滑竿。運貨的腳夫、苦力,甚至青年學生也吞雲吐霧。
“我曾遇見幾個十多歲的學生,在返校途中,就坐在路邊借用苦力的煙槍,取出身上燒熟的乾煙泡來過煙癮。
“與苦力交談,問你們賺錢不易,不吸煙行麼?答道若是不吸煙,我們乾這苦力做啥!唉!”
他唉這一聲之後,又嗬嗬笑了。
眾人也照樣表情複雜,都像恨鐵不成鋼似的,搖頭苦笑。
“*片介入社會之深,據說若無*片稅,連政府機關也恐怕要關門大吉了呢!
“再說這個稅字,它比起*片來,更令人頭疼。眼下,地方軍閥建立防區製以之征稅,主要用來養兵。
“聽說有的地方完納之糧稅,推算起來已至民國五十餘年,更有已征到民國六十九年的!其他各種之稅,還有捐,我也不能一一。
“我交道打得多的是保商稅,沿途險惡乃至平緩山隘,有團丁的保商哨口,他還可以掩護你走一段路,須得交保商稅,連對苦力小販都不放過。你有時要疑心這些保商的,他本身就是匪。”
說到此他不禁做了個怪相,把大家都逗笑了。
“如此地方如何不窮。所遇有實習考察的大學老師,聽其說起,他們造訪西部地區有的縣衙,就像個叫花兒窩,滿庭蒿草,除縣長外隻有文書一人。文書蓬首垢麵,縣長千呼萬喚才慢吞吞踱出來。
“人道是:進了某某縣,衙門是豬圈。大堂打屁股,滿城都聽見。”
幾句順口溜贏得個滿堂彩。大家有的搖頭苦笑,有的則哈哈大笑,議論聲也四起,半天才停下來。
“好的地區也有,但凡是河流水勢平緩的地帶,盛產稻米的壩子,都一派富饒景象,吃住都很便宜。
“多地在修公路,有的叫什麼戰略公路,連小腳女人都在運土打夯,這連敝鄉留仙鎮,都還在紙上談兵呢!
“所過地方再窮,總有縣中一兩所,有的還有女子中學,初級、兩級小學都能做到遍地開花。
“大學師生帶著課題做民間考察,工學院學生結隊實習者,也多所遇見。有個叫《中華職業教育改進社》之農村考察團諸君,我即有幸先後在兩個省份遇到他們。”
說到此嘎然止住。
眾人問:“說完了,有何感慨?”
“我陳述的都是所見事實,倒想問各位有何感慨和見教?”
自怡子道:“林則徐言鴉片為中國之巨害,其殺吾國民甚於乾戈、瘟疫、饑饉之患。然我所納悶者,五湖散人講那腳夫苦力,吸了鴉片就有力量,一過了癮,二掙了錢。你說他掙的錢全都拿來吸了鴉片,我看未必。總而言之,他身體是好好的呀!”
尉遲也道:“鴉片最早起於地中海及西亞等地,近期可以說已遍布於全世界,何以獨對吾國吾民有如此巨大這危害呢?在我看來,不必全都推於外侮,國民之貧、愚、弱、私四大病,亦有該檢討之處呀!”
仲仙道:“積貧積弱尚在其次,首先是這個愚字……”
江鳴久搶道:“這就說到我的本行來了。仲翁所言,所過地方再窮,都能儘量做到不窮教育,總有縣中一兩所,小學更是遍地開花,甚善!甚善!”
屈蒲最後來個總結:“聽了促翁長談,覺得我們縣比起許多地方,還算中等。我不妨將政府之開明措施比做曙光,民間力量便是星月,日月星辰齊努力,社會前景是光明的呀!”
大家都唏噓不已,又紛紛頷首讚同。
時間已晚,眾人乃告辭。
學監江鳴久留下,對屈縣長道:“我偶然探得一個機密。木洞小學的冉校長,中午飯後我隨意散步,恰好經過他家門口,他夫人客氣請我進去坐。
我本來是不會進去的,覺得他兩個神色都像不大自然,索性就進去了。進去就見一張躺椅上,擺了根煙槍。”
屈蒲打斷:“唉,教員悄悄抽兩口煙,也大驚小怪,管他做甚!”
“聽我往下說。我當時見他們驚惶,反覺局促不好意思,故意說,這玩意兒,備課累了的時候,抽兩口,也可提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