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三伏,孫尖對雪天也打赤腳的錢七道:“稀奇,你今天都穿鞋了!”
“還有更稀奇的!”錢七朝那邊田埂努努嘴。
隻見那條田埂上一個叫牛牛的癡漢,一年四季打光胴胴的,腳上也著雙青布鞋!
關聖廟前已搭好戲台,野地裡十來張方桌,旁邊壘幾眼灶,案板呯嘣響,蒸籠突突冒氣,粉蒸肉香彌漫四野。
封土畢竟見多識廣,舉止像模像樣,方桌先抬開,指揮眾人排成幾列,朝陳王牌位行禮如儀。
然後在十來張桌子坐下,大快朵頤。坐不下,吃了幾輪。草台班子唱了半天戲。
戲唱完天色已曛,人走一半,留的也有一半。留這一半中許多有話要說,有冤要申,有氣要出。
還有的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主兒,要湊這個熱鬨。
錢武提隻咯咯咯掙紮舞爪的大公雞給封土,孫尖遞他把快刀。二人對於與玉瑛、封李氏爭吵之事,早已忘個一乾二淨了。
封土是連魚都不會殺的,接雞置桌上。錢、孫見他外行,趨前輔助,他已手起刀落剁下雞頭,濺起的血加上無頭雞翅膀亂煽從桌上刮起的血搞一身都是。
封土口裡:“得罪得罪!”雞交在一隻手另一隻手正要撩起下擺來揩臉,這兩個已一左一右拿衣袖兩下先給他揩乾淨了,都道:“沒啥沒啥!”
“我們三人先歃血為了盟了。”
“好,好!”
便又舉起猶在嘟嘟冒血泡的無頭雞,翅膀雙足猶在掙命,叫道:“若有壞我幫紀者,有如此雞!”
錢武趕快用土碗扣住紅色噴泉並在孫尖幫助下把雞身子倒過來,將血接在碗裡。
封土空出的雙手,紅通通的空中舞動,血腥氣甚濃。台下從未見殺隻雞搞得這樣鋪張的,幾十個半舊長衫和短褂子們哄鬨嘻笑了好一陣子。
安靜下來的人們又在交頭接耳,未聽懂封土之前叫的是何意思。劉翁上前問:“掌犁所言幫紀是……”
“就是既歃血為了盟,消息就不可外傳!”
劉翁將封土的話大聲重複一遍,將雞血分做兩小半碗,封土和自己先飲了,交給孫尖、錢武。二人端下去,場上每人都抿了一小口。
孫尖、錢武從案桌下取出三個白紙糊麵、代表劣紳的草偶,立於案前。在場的人由於積怨加上雞血的刺激,都扯起脖子上的青筋,相繼上台發言控訴。
無人控訴現在東家,控訴的都是鎮上惡人,或過去東家的劣跡。聽者凡有共鳴的,便在台下喊叫補充。
無人幫控訴對象說話。隻有在控訴者上前戳紙人的鼻子眼睛時,才產生了爭執。
這人上前道:“你龜兒!你說就說,做啥摳眼睛?”
聽口氣他明顯是在衛護那被控訴的“劣紳”。
那人跳腳:“老子摳紙人的眼睛,又沒有寫哪個的名字!”
後來公議萬箭穿心的三個劣紳,一個是開馬店的錢浩,汙辱婦女若乾,都有名有姓,但這裡都心照不宣,未把姓名說出來。
一個是李文武,靠放高利貸,趁人之危,侵奪田地。
一個是綽號趙百萬的,越叫他百萬,他越裝窮,衣裳爛起綹綹,走路餓得打偏晃——
這都不關長年的事,他頓頓吃糠,長年絕不會頓頓吃糠,且隻要不絕收,連一頓糠都不會吃。
頂惡劣的是趙百萬老了自己還吃樹皮,他用這種方式,使得碗裡一點兒油腥沒有的長年,不好意思摔碗。
長年之所以還幫他,因長年做多做少,他都睜隻眼閉隻眼。且說好的工錢並沒有賴過。
不料當念過私塾的劉翁提筆給草人寫上這三人的名字,用來萬箭穿心時,有人上去奪了一個在手,說奪的這個是趙百萬,他自己吃樹皮,吃他的嘛,硬要寫上他仇恨的另一個地主。
幾個人把他架開了。
夜深了,封土等四五人還在蚱蜢跳動、蚊蟲叮咬的野地坐著。
封土歎道:“唉,今天鬨成這樣,都是不讀書的過!”
劉翁道:“不讀書的都是小鬨,大鬨的像黃巾,黃巢,張角張寶都是讀書人。”
農人的曆史觀都來自戲曲與評書,留仙鎮的幾家茶館,每晚都有說書人的驚堂木擊得蟲聲歇鳴星鬥亂顫,大批聽眾不是呆呆豎起耳朵,就是滿場眉飛色舞。
封土道:“這樣說,陳王也起碼是秀才,才會說鴻鵠之誌吧?”
劉翁指著李洪四道:“他老弟讀屁個書,連童生都不是,張口就是典!”
說李洪四讀屁個書也不儘然,李洪四家隔壁就是私塾,他小時自己主動好學,割草放牛後去“旁聽”,塾師不使臉色還善待之。
凡為塾師跑腿的任務,都由他承擔,算交的“束修”吧。
但他經常掛在嘴上的“典”,字多半不會寫,意思也是一知半解,甚至連半解也無。
卻往往有很強的針對性,至少能掛著些皮毛,這真是奇也怪哉!
李洪四、伍元甲各自都有畝把田地,交錢來湊個熱鬨。伍元甲笑道:“他說的典,有錢主任秀才都搞不懂的!”
封土不信:“當真?”
李洪四得意道:“惜花須檢點,愛月不梳頭,這兩句典,有人拿去問錢典和冷仲仙,都整死不開腔!”
封土笑道:“那你剛才說的眾星朗朗,不如孤月獨明……”
李洪四這兩句是陳王會成功辦完後用來恭維封土的,恭維是恭維了,對於場景並不合適,封土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
李洪四笑道:“我也不是句句不懂。”
封土乘興便道:“我們陳王會,陳勝畢竟當過幾天王。誰說的陳王會定要在荒祠辦?長年就是一輩子的長年?我們長年幫把觀音廟重新修起來,明年的會在觀音廟辦!”
封土便拿出二十塊銀元修複觀音廟,長年幫大家也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對不是長年的像李洪四這樣的捐錢,他不收。
李洪四把欲捐的錢揣回衣兜,吊二郎當哼:“修起廟來鬼都老,拾得秤來薑賣完!”
封土不由想給他兩拳。果不其然,想不到以後連土地廟都砸了,鬼們簌簌發抖,流落四方。
他隨後又哼呀哼:“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儘,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他這幾句又似乎把封土唱進去了,封土修觀音廟剩下的幾塊銀元,他因聽說李二流落異鄉成了乞丐,感到愧疚,便拿去周濟了李二。
李二自認倒黴並未對封土的義舉說什麼,這就更不會說了。
他想要買地也沒錢了,赤條條無牽掛地進入了新社會,好運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