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隊來留仙鎮當天,小學教員屈美娟就看見了前男友張宇,但沒打招呼。
兩天後,當她看見張宇從學校門口經過時,方才將他叫住。
她隨即對公孫校長說自己有事情要向工作隊彙報。公孫校長同意之後,便叫她帶工作隊長到空無一人的禮堂裡去。
不過,張宇跟公孫校長交談後才來到禮堂。隔桌而坐,美娟將左手的手臂朝上伸出去放在桌上,張宇並未猶豫,就握了一下。
屈美娟眼圈一紅,語帶哽咽:“不恨我呀?我沒有等你。”
“不說這些。我走,連招呼都沒有給你打。”
時間金貴,下課鈴一響“彙報”就得收場,美娟直奔正題:“宇,我公公有十幾擔穀的租,都以為是他的田,其實,是他二哥的田!”
“這個,不是靠說,是哪個收的租子?更主要的,要看地契。”
“我男人的二伯,是做藥材生意的,做得大,叫工商對不對?工商兼地主的話,不挨整,對不對?”
“你既然懂政策,就行。呃,你爸,屈縣長的情況呢?”
美娟便識趣地跟著將話題轉彎,說父親在原籍經關押審察一段時間後,現在家閒居。
轉而問張宇的婚姻,聽張宇說是單身,便說:“聽說,你們要與貧苦農民、依靠對象同吃同住,你去佃農封土家吃住吧!”
帶笑瞟他一眼:“封土是長年幫掌犁,自己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他女兒封四妹,包你喜歡!”
“彆胡說!”張宇皺眉厲聲嗬斥。
下課鈴聲響起,美娟笑著先站了起來。
張宇便也站起來先走出去。
竊脂塗在四妹掌心的那粒胭脂帶丁香味,四妹抹在臉上,皮膚變得白嫩。不然黃黃的臉兒配上這雨中桃紅,或雨中淡紫,不算好看的呀!
她頰上的丁香味兒時濃時淡,平常淡至若無,娘偶爾能嗅到。封李氏因女兒這點異常,喜中帶憂,傳聞紅顏女子多薄命,也不知對於四妹是禍是福。
冷駿與封四妹本是絕好的一對兒。玉瑛留封李氏母女住下,對坊間玩笑說四妹是他家童養媳,玉瑛笑笑而已,等於是默認。連封李氏也是同樣態度。
忽然間冷駿由二伯父做主,訂了縣長千金這門親事。玉瑛知道後竟說不上是憂還是喜。
四妹十歲時,爹送她去念小學,現念二年級。
她這天放學去采野菜,采回半背篼兒開藍花的景景菜、灰綠色的灰灰菜、頂著金黃色小輪的蒲公英、肉楞楞爬著地長的馬齒莧。
她擇淨後就不管了,娘拿去洗後在開水鍋裡燙一遍,攤開了晾在筲箕裡。然後還要加上蔥、鹽和辣味,做成餅子夾野菜,就著喝米粥,可好吃哩!
封土回來對守著母親做餅子的女兒道:“你以後,冷駿回來了,少到嘉廬去玩!”
封李氏道:“哼,你管娃兒的!”
封土道:“我叫她不去,就不要去!”
封李氏知道冷駿訂婚的事後,就對玉瑛懷一肚子氣。
她此時將女兒支開後,卻故意說:“好事情嘛!他家高攀了縣長,我們當下人的,多多少少也沾點光。你哪點不高興?”
“嘿,你才怪,我哪點不高興?”封土覺自己的確不高興,明明是好事嘛,莫名其妙!他苦笑著摸摸腦殼。
封李氏叫女兒到隔兩條田埂的錢武家借米篩子。過後見米篩子擱在後門邊,兩口子這才知道她在後麵聽,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封土撒腿往河邊跑,見四妹癡呆的背影,喊她一言不發。封土對老婆大大咧咧,對女兒卻細心,牽著女兒回來,越走越走不動,背回來的。
四妹並未哭,不說話而已。封李氏老遠見丈夫背女兒回來,反而跑進屋裡淌眼抹淚一番,才出來繼續做菜餅子。
做好菜餅子說:“四妹,今天做的菜餅子,最香了!”
先遞一個給女兒:“聞看嘛!”平時都是先遞給丈夫
四妹不接,跑到後麵菜園裡做攆雞狀,沿邊兒東奔西跑,揮動雙手,口內“噓噓”有聲。那裡並沒有彆人的雞。
這晚四妹沒吃一口飯也沒說一句話。爹媽又不好勸,害怕反而將她藏著的心事捅開了,不好收場。
第二天四妹就照常吃飯和上學,事情並沒有想象的嚴重。但在封李氏心裡,還是埋了根怨恨的毒刺。
張宇手下工作隊組長洪範出身城市貧民,隻念到初一,便去一家采用石印的小印刷廠做學徒。
小廠什麼都印,印廣告、煙盒子、戲報、勸世文、聖經故事、稅票。賣煙要繳稅,一束葉子煙,將稅票貼在上麵,表示已繳稅,偷著印。
甚至給一姓馮的軍閥思想激進左傾的夫人印過傳單,警察來了趕快連石板藏起來。
社會劇烈震蕩小印刷廠垮了,他失業數月後能當了換錢的東西也都當完了,感到人生無路,在江邊徘徊了整夜。
剛把鞋子脫了擺好,正要舉身赴江流,就聽見黎明前的隆隆炮聲,城市解放了!
死的念頭也被這炮聲轟滅了,活下去的念頭油然而生、節節攀高。
城裡貼出“革大”招生廣告。“革大”全稱“革命乾部大學”,實為一種短訓班,他捷足先登成了首批學員。
革命形勢發展很快,八方要人,革大畢業後,他們班學員首先便投入了清匪反霸鬥爭。參加土改是他接受的第二項任務,所以還是個新手。
工作隊將留仙鎮劃為幾個土改小組,洪範乃在自己負責的組開展訪貧問苦。
他走進一家由山壁、石塊和高粱稈圍成的花裡胡哨的小屋,裡麵住著流浪漢牛牛,交談對方除哼哼哈哈外,沒有多的話。他鼓動一番後離開。
他既有此經驗,下一個便不再去找窮光蛋,而走進了一幢外觀尚可的茅草屋。
這家主人錢七。清初時鼓勵移民遷徙。錢七祖上攜帶餱糧遠徙來到這裡墾荒置業,多年後除自己開墾出的十數畝田地外,還買下了幾處田產。錢家這位高祖奮力拚搏加上會謀劃運籌,在一代之內就為後人創下了基業。
高祖曆代子孫或貧或富,各有運跡,起起落落。這也是社會之常態。錢七的爺爺都還是大戶,父子兩代才落敗了,為人傭耕。
錢七人卻樂觀健談。既知對方是代表政府,自己又是該分田的對象,問啥說啥。
工作隊訪貧問苦目的是要撒播仇恨的種子,並趕緊催生發芽。具體便是在農民中調動土改的積極性,組織起向地主開火的隊伍。
工作隊員交談中的“利器”就是很多人都沒聽說過的“剝削”這個詞兒。
此詞古已有之,現成了最熱門的詞兒,乃是支配整個社會運轉的一個基本理念。土改過程中那些讓因循守舊者不能理解的行動,隻有借助這把牛耳尖刀才名正言順,才能讓人敢作敢為。
既為利器,首先要讓對方聽得懂。
尤其對腦筋一團漿糊和愛鑽牛角尖這兩類人,對為什麼要打土豪分田地,解釋來解釋去都往往會纏夾不清。這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教大家算剝削賬。
洪範帶錢七算受剝削的賬:當了多少年佃客,受過幾個東家的剝削,租每個東家多少田地,交多少租子,無償為東家做其他事情沒有。
同一東家每年租的田地又有變化,交租也有變化,時間漫長,錢七雖然記性好,但也隻能共同算個大概,算出二十七年間共被剝削了五百多擔黃穀!
算完後錢七如醍醐灌頂,猛拍腦門:“幾十年為地主白乾活,還以為該交給他們的!”
洪範隨即將目光落在錢七的腳上,意味深長地問他怎麼一年四季穿不起鞋?
“窮呀!我生下來就沒有鞋子穿,打了半輩子光腳,我有回撿丟的爛鞋子穿了試,穿不慣,穿半天就脫了。這幾年鎮上辦陳王會,這都是東家送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