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長孫玉華是個酒罐。酒後——說明一下,新來的縣長檢查工作,行程臨時改變,一桌的菜又說今天不來了,所以才飲的酒。
不料縣長一行又駕臨。
公社秘書隻好臨時拉副社長封土的差,要他彙報。找間小屋關起門來將稿紙對他念了一遍。
於是在彙報開始前,封土便將秘書故意擺在他和孫玉華之間的幾頁紙拿過來。
都說酒醉心明白,信然!孫玉華明白封土想要“越俎”是怕他說錯話,但同時還明白封土不識字,不光他明白,連縣上都明白,這真是亂彈琴!
他乃一邊向上級微笑點頭,一邊踩了封土一腳,讓他把材料還給自己。
彙報公社小麥豐產增收情況,開始倒還順溜,後就有些不知所雲,中間竟脫稿如實彙報畝產200多斤,可基本完成上繳任務和社員口糧雲。
滿座皆大驚失色,而又無可奈何。
新來的白縣長不動聲色,待他彙報完後,才將臉垮下,指責公社未達預期目標,孫嚴重失職,責令去區上扛白旗。
封土這時展現了他機智的一麵,白縣長話音落下,他馬上道:“白縣長,孫社長是念錯了,明明畝產2000斤,念成200斤!”
照說,他就該把材料上的數字遞過去給大家看,沒有。材料上寫的數字是1000斤,他脫口就來了個2000斤。
孫玉華麵帶酡顏、神態緊張地坐著,對封土扭轉局麵的招數毫無反應。
孫玉華是老資格,與他同時參加革命的有的都是地區級了,坐在白縣長旁邊的縣秘書在白縣長耳邊說了句什麼。
於是,當封土的話一出口,白縣長很快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當即要求留仙公社總結好經驗,在全縣經驗交流會上重點發言。
孫玉華縣上和各區風光了一遍,回來反而對封土做臉做色,斥問“二天征糧怎麼辦?”
征糧是指上麵根據你的產量,在公糧之外用平價收購除口糧、種子等之外剩餘的糧食。
封土淡然道:“材料上寫的一千斤,征糧又怎麼辦?我說個兩千斤,聽就是吹的,征糧再說征糧的話。”
孫玉華不再多言。
春季積肥大戰時,孫玉華在鴨嘴山統兵。封土在公社大隊、生產隊乾部會上傳達縣上布置每畝施底肥5萬斤。
這數字為常年的10倍,封土說到這裡眼一掃,以為要把滿會場的人都嚇暈,不料下麵處之泰然。
原因不外乎是對各種誇張的數字已聽得疲倦了,聽天由命吧,大家都一樣,又不是我一家。
封土接著便傳達各地積肥的經驗和秘訣,人不發言身不貴,火不燒山土不肥。
熏土要在田裡挖溝,在裡麵燒樹子。
下麵始有嗡嗡聲,感到火燒眉毛,火石要落到腳背上了,照做的話不累死人才怪!
封土台上說道廄肥,過去畜圈墊土幾月不換,現在要勤換,幾天就換,廄肥便可翻上幾十倍。
牛牛因不動腦筋、聽話好使喚而在公社食堂幫忙做飯,此時也在旁聽。
火頭軍牛牛突然嘰咕了一句:“還是那點屎尿!”
因為聲音小才未引發哄堂大笑。
隻有離他近的打趣:“聰明,你比縣上都要聰明!”
封土又道溝泥、塘泥要大掏,掏翻轉。大鏟草皮、割茅草堆捂。鏟要連根,割貼著地皮割。
下麵在嘀咕:“過去是鏟草皮傷腳趾,現在割茅草都要傷腳趾了!”
“那割茅草就不傷肐膝頭了呀!”有人苦中找樂子逗趣。
有人撇撇嘴,意思是說歸說做歸做。
“十年以上的老牆土……”封土麵前雖擺著幾頁紙,實際憑記憶說,“老牆土肥力最好,又最容易得……”
肥力最好一句沒啥,因為牆土做肥本鄉本土沒聽說過,最呀,最好呀,最多呀,最高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近年來聽得多。
但“最容易得”“轟”一聲像丟了顆小炸彈,滿場都是猛烈的回聲:“欸欸,十年的老牆土就要拿來作肥料?”
“那凡有十年的房子都要拿來拆了?”
“那不把全村都拆成個光杆?”
“全縣!”有人吼。
“全省!”
“全省倒不是,”智者出來說公道話,“全省新房子多得很!”
“你是說新廠房多得很!”不屑者糾正。
封土連咳嗽帶敲桌子都靜不下來,采用土改鬥地主時劉翁壓製喧鬨的手段,站起將雙臂展開像大雁煽動翅膀一樣上下按,極富視覺效果,將聲音按下去了。
“沒有人說過十年老牆都拆,要聽清楚。肯定要拆一部分。那嘛拆了他房子,挖老牆土來積肥,他到哪裡去住?
“上麵說,拆房戶暫時與其他戶擠著住,等秋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時,統一規劃蓋還!”
可能因為才喧鬨過了,這次未鬨起來,隻從台下各個方向陰一句陽一句地射來幾支冷箭:“哼!又許些願。”
“辦夥食團騰房子的,一個大隊都有十好幾家!”
“當時跟人家說秋後建,都翻年了——現在又來個秋後!”
封土耐心等冷箭放完,才慢騰騰說句:“夥食團騰的房子,又沒有拆。”
他這話立即被智者抓住了,副大隊長伍元甲站起:“封社長,你意思是說夥食團散了,又把房子還給他?”
像所有聲響被一刀斬去似的,會場一片靜悄悄,這出自於期待和敏感,與前邊“老牆土”那個出自於驚訝的靜完全不是一回事。
“夥食團散了”真是天大的好事,盼星星盼月亮!
在場可都是些能吃到夥食團福喜的人啊!在等封土怎麼回答。
封土雖說沒文化,卻是個當官的料,立即使出殺手鐧:“團結大隊的伍元甲,你說夥食團散了?我哪句話說夥食團散了?你想挨捆起是不是!”
“哦禍!”像有人指揮一樣,這個表失望和幸災樂禍等複雜情緒的歎詞竟然從許多喉嚨同時發出,繞梁好幾分鐘。
伍元甲遭一劍封喉。封土自己也卡住了,問坐在第一排的錢婉容:“我說到幾?”
大隊會計錢婉容實際還等於封土的秘書,關係不同一般,在眾人眼裡也不怎麼回避。
封土完全可以弄個轉糧食關係的名額將她轉為正式公社乾部,但那樣一來錢婉容反而不可能隨時跟著他了,而且錢婉容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四,該說五,磷礦粉。”姑娘答。
他便朝著會場:“好了吧?我繼續說,五是磷礦粉。
“關於磷礦粉的問題,這是個新事物,是天然的,長在山上,要自己去挖,要認得,挖得準,不然起不到肥效。
“那認不得咋個辦?可以去外地買,不貴,一挑也才幾分錢,拉一車回來幾角錢。另外,磷礦粉的特點……”
掏出預先攢在手心的小紙條看了看:“是‘難溶性的磷肥’”。
將小紙條捏回。
他這小動作與“磷礦粉”一起,使會場氣氛變得活躍。
磷礦粉這東西農民沒聽說過,本不會有絲毫興趣,但聽說此肥料“天然”、可自己挖,買也便宜,興趣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