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駱小紅取下掛在裡屋梁上的針線籃子。故意當著娘的麵找出刺繡和針線,及繡花用的竹繃子,挽成個小包袱。
繡娘一臉不屑。
娘現在隻關心她的婚事,現在結婚無論男女都要求擔得抬得,有勞動力。
所以身體最要緊,儘量吃飽肚皮。
針線不針線,鍋灶不鍋灶,沒有布(更彆說綢緞)要什麼針線,沒有米麵要什麼鍋灶,未必在補巴衣上繡朵牡丹不成。
娘不看她,她於是把小包袱晃一下就走出去了。
娘這才哼了聲:小紅,你,又去找那個……
寡婦二字沒說出,不吉利的詞兒不說出為好。
駱小紅出來看見李敏章在路上蹀躞。
“等你”,李敏章說,心有靈犀,知她會出來,“怕一個人走,死人些!”
她這句是罵街上那些無聊地坐在牆腳抽煙和搭件破褂子走來走去的老頭子。
駱小紅、李敏章在沿路倒起扯呼嚕的少年中間走之字形,甚至跳過來跳過去,包括從臉上,平時這可不得了,少年“要黴”。
煙巴屁臭心緒鬱悶極度無聊的老頭兒們眼中有了風景線,這兩個打扮了出來的年輕姑娘,一個穿領口和袖口繡了花的白布衫兒,青布褲子,彆致,妖嬈。
一個穿件灰卡嘰圓領收腰上衣,她的理發手藝能從她的臉手上投射出來。
即使投射出的不是手藝而是一種氣質,恰好是這種氣質即使在陌生人眼中也為她增添了品味。
對這兩個未婚姑娘老頭兒們眼饞而已,不會打偷葷的主意,打也是空搞燈,可憐無補費精神。
老頭兒們隻對她們要去找的那個女人垂涎三尺,背後說起都擤鼻子吐唾沫,活像她是隻破鞋,或是個醜八怪,把人心口不一的劣根性暴露無遺。
那個女人無形中使鎮上的姑娘媳婦都有些丟分兒,加上她的高冷,這也是鎮上女人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很少與她接近的原因。
敢於我行我素的隻有她們三個,世俗就夠厲害的,加上那叫階級什麼的厲害程度膨脹百倍。
這座朝東一門三間的房屋,兩間是瓦房,右邊偏廈是草房。現隔成了兩家,草房在朝南這邊牆上新開了一道門。
駱小紅敲開這道窄門,“嘻”,她對門縫兒笑一聲。裡麵也笑,伸手將她拉進去,以為隻有一個。
李敏章故意躲著,見要關門,這才像泥鰍一樣往裡鑽。
“嘻,還有你——你們看牆上!”
“啥呀?”
“看見了,屋頂頂上,一隻蜘蛛,好長的腳,腳還是透明的吔!”
“丁丁小的身子,身子也透明!”
“遭了,爬進縫縫裡去了!”
“嘻嘻,它躲起了!”
兩個姑娘也用快活的語調迎合主人,實際上自家遇見的話會嚇叫起來。
女孩兒都怕蟑螂與蜘蛛。這蜘蛛身體透明,看起很乾淨而有所不同。
“這是蟢蛛,又叫蟢子,見了有喜事!
“‘鵲兒籬際噪花枝,蟢子床頭引網絲’,嘻,正好是在床頭,你們來它就跳上牆去了。”
女主人沒正式上過學有這麼高的文化,古詩張口就來而且引得恰到好處,不像李洪四那樣似是而非,也是姑娘們仰慕她的原因之一。
“哈,你有喜事?”李敏章推她,“那可要祝賀呀!”
女主人說:“咦,我覺得預兆的不像是我,是你們。‘蟢子徒有絲,終年不成匹’。”
雖是好友,但若她們聽得懂或寫出來看得懂的話,她都還是不好意思敞亮自己的心扉。
“這樣說,謝謝你呀!”兩個姑娘朝她嘻嘻哈哈,雖然倒信不信,還是寧信其真囉。
靜下來後,都凝神合目來個深呼吸:“哎,真香!”
“山上野生的菌子聞起都不香,你家裡的會香!”
光線差,李敏章走去把門敞開,陽光灑了進來。
西牆下,一個個戴棕色和灰色帽兒的菌子排成一隊,有打堆和倚伏傾斜的,但都貼著牆腳生長。
“姐,真難以相信,你屋裡有菌絲娘娘吧?”
女子微笑著不回答,說破了就沒有了,很多人都相信這一點,她也相信。
本以為搬走就沒有了,不想菌絲娘娘一直跟著她,還像曉得今天有客人來。
“偶爾才有。”
“嘻,天天有就好了,鬼食堂,人都要饞死了!”
駱小紅蹲下摘菌子。李敏章出門張望,輕聲叫喚:“小紅小紅!”
駱小紅出去,看見幾乎沒有泥土的山牆邊長出一些嫩生生的白菜,驚訝得吐舌頭。
女子也出來,笑道:“這是隔壁撒的籽。原來也有,說是我來了才長好的,原來隻發些瘦纖纖。”
兩個姑娘蹲下一個摘一棵就咬起來了:“嘻,甜的,脆的!”
“屙尿淋過的。”
又一個姑娘在她們背後說。隔壁住有男人。即使是大姑娘背後在一起說話都“很瘋”,這話當然還不算瘋的。
這兩個還沒來得及反擊,女子已把她拉進去了。
“婉容,你又……”
駱小紅進屋取出刺繡,向女子討教:“蟢子飛,喜鵲叫,剛好到你這裡來繡兩針,不是應了呀?”
說得自己都笑由嘴角起馬上就傳染上了眼角和雙頰。
女子刺繡並不比駱小紅強,兩個頭挨頭你一針我一線,繡出的駱小紅拿回去,娘看一眼曉得不是女兒繡的,以為是女子個人繡的,不說啥,鼻孔甚至還藐視地哼了一聲。
後來終於忍不住說了真話,說繡得成這樣的,就叫繡娘。
李敏章從荷包裡掏出梳子道:“我先給她梳頭,再給你們梳。”
女子跟爹一起時學會了飲酒。錢婉容帶來一把掛麵和半瓶酒,又從女子床下取出個小砂罐來。
錢婉容和駱小紅到屋後去下蘑菇麵。
李敏章給女子梳個盤龍髻。女子拿過床頭的舊圓鏡走到門口去照,笑起來:“這都走得出去呀,敢上街?”
“有我們陪,就敢!”
李敏章說了,奪過她的破鏡,向撮箕裡一扔。
從荷包裡掏出塊粉紅塑料邊的新圓鏡:“送你。”
女人拿著就想,這不就“成匹”了麼?淚珠兒滾了出來,連道聲謝都來不及,忙把身子背了過去。
蘑菇麵下酒,隻有錢婉容與女子對飲,那兩個就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