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明白人聽著便知有幾分挑撥離間之味。
偏生謝芷若是個蠢的,聽不出裡頭的彆意來,虎著臉譏道:“大伯母說的正是,八妹妹是金貴人,過幾日便換個模樣,我可記不住人。”
謝姝寧聽著好笑,卻也沒心思為這些個話便同她鬨上一頓,隻道:“六堂姐這記性可是不大行,合該多吃些天麻燉豬腦補補。”
“你!”謝芷若咬著牙斥了一字,方想繼續說下去,便被一旁的三夫人蔣氏給掃了一眼,這才悻悻然住了嘴,彆過頭去不看謝姝寧。眼不見為淨,好過見了這眼中釘叫人腦殼子疼。
三夫人蔣氏雖則阻了她斥責謝姝寧,她自己這個做長輩的卻正好可以擺著長輩的身份,來光明正大地訓誡謝姝寧幾句。
“阿蠻來了,怎麼也不先同老太太請安?”蔣氏笑吟吟的,語氣裡卻並沒有笑意。
謝姝寧垂眸,從善如流地走上前去,在長房老太太跟前跪下磕了一頭:“阿蠻給伯祖母請安。”
這就是行的大禮了。
原不是什麼大日子,並不需如此,何況長房老太太雖然是謝姝寧真正意義上的祖母,可名義上卻不過隻是個伯祖母。她並不需如此應對。蔣氏的麵色就變了一變,瞥了坐在斜對麵的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沒理會她。
倒是長房老太太急急讓人扶了謝姝寧起身,連聲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有心,不必多禮。”說著話,老太太坐在炕上,微微直起身來,伸出手親自拉著謝姝寧要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來,坐伯祖母身邊來。”
常在宮裡頭走動的孩子,又深得皇貴妃跟惠和公主的喜歡,長房老太太就算心裡本不喜歡她,這會也隻會裝出極喜歡的模樣,更何況,老太太本就對謝姝寧另眼相待。
旁的都且不提,單單當年謝姝寧讓宋氏從江南請來鹿孔為她延醫施藥,救了她一命,長房老太太就不得不對這個孫女刮目相看。
長房老太太一邊牽著謝姝寧的手將她往身邊拉,一邊裝作不經意般斜睨了三夫人蔣氏一眼。
沒眼色的東西,囂張過了頭,連女兒也教不好。
近些日子,謝家三爺的路是越走越順,連帶著一家人都水漲船高,而今身在府中,主持中饋的大太太王氏,也總巴結著蔣氏,難免叫蔣氏更加得意起來。長房老太太很看不慣她這一點,私下裡顧忌著她的麵子,隻委婉地提點了幾句。可瞧蔣氏的模樣,隻怕是連一丁點也沒往心上放。
人好歹還是左耳進右耳出,可長房老太太看蔣氏,卻是覺得她連左耳也不曾進過。
她心頭發寒,就有意冷了蔣氏幾日。上回蔣氏的長女,已經出嫁了的三姑娘謝湘若想要帶了鹿孔家去,宋氏沒答應,蔣氏便來尋她這個做長輩的幫著說一說,畢竟宋氏不論如何,還是很敬重她的。
但長房老太太心中有氣,便也沒有答應她,隻推說乏得很,將她給趕走了。
蔣氏由此心生怨氣。
如今長房老太太喚了謝姝寧坐在自己身側,從小跟著她長大的六姑娘謝芷若卻隻能眼巴巴看著,愈發叫蔣氏不快。
針紮似的目光,便牢牢定在了謝姝寧的後背上。
外頭紅日滿窗,屋子裡卻冷冷的。
謝姝寧並不喜長房的這群人,也不願意久留,笑著同長房老太太輕聲說了幾句體己話,她便直言了鹿孔的事,說是要帶著一道去莊上玩上幾日。長房老太太聽了道好,頷首說:“你母親說你身子不好,既出了門,正該將大夫帶在身邊才是。莊上雖然東西一應俱全,可這人手,的確該早早自己備上才能叫人放心。”
話音方落,坐在下首,挺著微凸小腹的三姑奶奶謝湘若便有些忍不住了,驟然出聲道:“鹿大夫走了,那我與腹中孩兒可該怎麼辦?”
這話說的,倒像是鹿孔才是她腹中孩子的爹了似的,屋子裡坐著的一眾人就都麵色怪怪的。
蔣氏連忙假意咳嗽了兩聲。
三姑奶奶回過神來,趕忙分辯:“鹿大夫醫術高明,他開的藥我吃著也極好,這一時半會的,他忽然要走,我這心裡可沒了底氣。”
謝姝寧低著頭,望著自己袖上暗紋的纏枝紋樣,並不吱聲。
“好了,偌大的京都,難道還尋不出一個好的大夫來?”長房老太太聲音微冷,輕聲斥了句。
鹿孔原就不是謝家的大夫,該走該留,該給誰用,那都不是謝家人能說了算的,再如此糾纏下去,丟人的隻能是他們自個兒。
長房老太太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三姑奶奶慌了神,急巴巴扭頭去看自己的母親蔣氏。
原先,她胎相不好,就是蔣氏提了話,說謝家有個醫術極好的年輕大夫。而且人雖然年輕,但昔日長房老太太病入膏肓,亦被他給救了回來,保個胎,對他而言,想必隻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蔣氏又在李家姑爺跟前揚言,這事就包在她身上。
隻是個大夫,那還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嗎?
蔣氏不將這事放在心上,身為她的女兒,三姑奶奶也就跟著沒把鹿孔的事當做一件要緊的事來對待。
誰知道,謝元茂那倒是一丁點問題也無,問題儘數出在了謝姝寧這個小丫頭身上。
她是謝家的女兒,那什麼鹿孔怎麼就不能算作是謝家的人了?
蔣氏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她隻覺得是宋氏故意這般教的謝姝寧,不借鹿孔便是故意想給自己臉色看,不由得氣極了。
可這會當著老太太的麵,她又不能公然唱反調,蔣氏氣惱之餘下意識避開了女兒的視線,權當自個兒沒有瞧見,幫不上忙。
三姑奶奶氣極,霍然道:“祖母這話說差了,若能尋得到比鹿大夫更好的大夫,孫女也不至於巴巴地回娘家來借人。原想著,到底是一家人,不過是借個大夫,想必不是什麼難事,可到了今時今刻,孫女才明白,事情根本便不是這般容易。”
長房老太太不妨她會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重重一拍手邊炕幾,震得上頭的茶盅“哐當”一聲響,差點跌下來碎了。她勃然喝問:“你如今的意思,是我這個做祖母的故意寒磣你,苛待你?”
這話說得重了,三姑奶奶被嚇得往後一退,卡在軟椅上進退不得,說不上話。
大太太瞧著時機,就要上前勸慰。
沒料到,她還沒動嘴,坐在老太太邊上的謝姝寧便已經順勢湊了過去,幫老太太揉著心口,直道:“伯祖母莫要生氣,三姐姐這也是一時慌了神才說錯了話。三姐姐的話,說的也有道理。我左右如今好好的,鹿大夫跟著去,也不過就是幫我調理身子,不去也並不妨事,且將他留下來照料三姐姐吧。”
長房老太太才從另一個已經出嫁了的孫女嘴裡聽到了那樣的話,氣得厲害,這會卻從年紀小上許多的謝姝寧嘴裡聽聞這番深明大義的話,心頭一陣酸楚,非但沒有消氣,反倒是更怒了。
她拍拍謝姝寧的手,歎了聲:“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鹿大夫最知你的身子狀況,你一去數日,你母親總難以放心,還是帶著人一道去吧。”
話已至此,大太太王氏這才上前去附和道:“正是這個道理,阿蠻你也彆再推脫,早去早回便是了。”
早些回來,鹿孔也就能早些回來。
這般聽起來,她的話,倒像是在幫蔣氏母女說話,三姑奶奶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大太太裝作不知道,其實對三姑奶奶這目光受用得很。
長房老太太知她伎倆,雖不喜卻也懶得說她,擺擺手道:“這事,就這般定了。”
三姑奶奶漲紅了臉,生怕自己氣糊塗了再說出不好的話來,忙低下頭去不看她們。
一會的工夫,事情就沒了轉圜的餘地。
老太太輩分最高,她說定了的事,那就是一錘定音,誰還能反了天去?
蔣氏也深知如今還鬨不過她,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誰也不看。
這麼一鬨,老太太也不願意謝姝寧再多呆,生怕三姑奶奶看到了更心煩,便催促謝姝寧早些回去收拾行囊,仔細準備。她心裡,到底也還心疼著孫女。
謝姝寧更是不願意留下去,恭恭敬敬同眾人分彆辭彆,這才出了梅花塢。
人走後沒多久,長房老太太這便也散了,隻餘了個蔣氏還沒走。
蔣氏搖著細絹的紈扇,坐在那也沒個響聲。
老太太則靠在軟枕上,淡淡睨她一眼,道:“老三如今的日子是好過,可越是如此,你便越是該收斂些才是。老六家的姑娘,年紀雖小,心眼可從來不小。她能得了皇貴妃跟公主殿下的歡心,這其中自然有她的本事。你也是將將要做外祖母的人,怎地還如此不知輕重,連個小姑娘也要耍心眼?你若耍過了她,那是應當的,若被她反將一軍,你還有什麼臉麵?”
這一番話,說的極直白。
蔣氏聽了就不大痛快,認為是老太太輕看了自己。
她怎麼可能連個小丫頭也降不住?
蔣氏嘴角一撇,麵上閃過不屑之色。
老太太瞧見了,嗤笑一聲,將手上佛珠撚得飛快,漠然道:“你休要小看了她。她雖然隻是個半大孩子,可皇貴妃喜歡她,她若是願意,隻消在皇貴妃耳邊說上幾句不好的,那事情就難辦了。你也不必同我說什麼後宮不得乾政,這耳旁風的威力,你不會不知。皇貴妃聽了她的話,再去皇上耳邊吹吹風,誰知道老三的仕途會不會因為幾句話,幾點疑心,就變了模樣?”
事微,可不能小視。
蔣氏被她說得後怕起來,卻仍強撐著,不肯服軟:“母親也將那丫頭說得太邪乎了些!”
長房老太太斂了嘴角笑意,不再言語。
……
謝姝寧卻並不知道老太太背後是這般說自己的,她今次也的確是利用了長房老太太。
一來她要去田莊上小住的事,定會叫謝元茂勃然大怒。雖然她不怕,可到底是個麻煩。
二來她還要帶著鹿孔去,三姑奶奶肯定會有意見,覺得不痛快。她當然也無所謂,可母親還住在府裡,難免要吃蔣氏的排揎,叫人氣躁。
所以,她特地跑去了長房老太太跟前,明明白白將這事給說了。
老太太欠她們母女人情,能還當然要還,何況她這隔了房的孫女去哪裡小住遊玩,她也阻不了太多,索性不插嘴。因而謝姝寧算計到長房老太太肯定會答應這件事,而且會當著眾人的麵,應承下她將鹿孔帶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