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燕霖越過他飛快朝著大舅跑去,口中歡快地喊著:“大舅,這回你給我帶什麼好玩的了?”
他才從滇南回來,肯定給府裡的諸人都帶了東西,自然裡頭也有燕霖的那一份。
燕淮怔怔想著,身子卻因為方才燕霖的那一撞,踉踉蹌蹌地往地上摔去。若非外祖母身邊的秦媽媽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隻怕他的腦袋便要在凍得極硬的台磯上磕破了。
換了燕霖,肯定立即便要嚇得放聲大哭。但他知,他不能哭。從他開始紮馬步的那一天開始,父親便明令禁止他再掉一滴淚,即便是痛極,也隻能笑著。
他記起父親端著臉麵無表情說過的話,倚在秦媽媽懷裡微微笑了起來,眼淚卻忍不住在紅紅的眼眶裡打轉。
大舅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厭憎,嘴角翕翕,說了一句話。
燕淮伸手揉向眉心,忽然有些記不得那日大舅說了什麼。
夜風自窗欞縫隙鑽進來,帶著即將入秋的微涼。不知不覺間,夏日都已經漸漸老了舊了,又一個秋天馬上就要到來。
三秋又三秋,距他離京,竟已都過了這般多個秋天,也難怪他記不清當時大舅說過的話了。
他愁眉不展,渾身乏力,吩咐了吉祥幾句便將人暫時給打發了出去,自己靴也不脫便歪在了竹製的榻上,闔眼喃喃了句:“自小便不喜歡我,而今竟也想要我的命了嗎……”
呢喃著,他忽然想起了胡家的大場大火。
火場裡拾到的那把扭曲的長劍,那個篆體的萬字。
如今想來,卻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釋。小萬氏手中無人,身後卻還有嫡親的娘家兄長可用。那些人若都是大舅的,就說得過去了,為何下手會那般狠辣,不惜屠村亦要找到他除掉。
如今的定國公萬幾道,癸巳年七月領兵出征滇南時,曾以嚴酷揚名西越。
彼時,他尚且還是個世子,行事間束手束腳,而今曆經歲月沉澱,想必更是冷酷萬分。
同他做對手,燕淮隻想一想便覺得頭疼欲裂。
比才智比手段比資曆比人脈,不論比什麼,他都隻有立即衝著對方俯首的份!
他在竹榻上翻來覆去,腰間傷口被硌得刺痛。
過了會,他忽然翻身坐起,眉頭緊皺,眼裡閃過一絲慌亂。
難道父親是早就料到了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麵,所以才會在他七歲那年便送他離京,送得遠遠的,將所有人都瞞在鼓裡,送他去天機營習武?
天機營地處漫漫黃沙之下,蹤跡難尋,隱蔽萬分,是藏人的好地方,亦是讓人潛心習武的好地方。
他一直在揣測父親將自己送往天機營的緣由,方才卻似陡然間參悟了。
若父親早知今日,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大舅是個什麼樣子的人,父親難道會不知?他們少年時,曾是十分交好的朋友,親如手足,所以長大成人後,父親才會娶了萬家的嫡長女,成了萬家的女婿。
所以,父親才會狠心將他送走,望他歸來之日能有對抗他們的能力!
燕淮坐在沁涼的翠竹小榻上,因心中猜想而忍不住渾身顫栗。
如果他想的都是真的,那這一切未免也太叫人駭然!
他跟燕霖同是萬幾道的外甥,他的生母又是萬家最得寵的嫡長女,是年少時傳聞萬幾道最疼愛的妹妹,小萬氏昔年實不如大萬氏同哥哥的關係要好。
這一切,萬家上至主子下至仆婦,人儘皆知,斷不會有錯。
可為何生母去世後,麵對他時,大舅卻總是那樣的一副模樣?而今更是要對他拔劍相向?
燕淮滿麵驚詫,越想便覺得心驚肉跳。
要他命的人,為何都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少年的眼中晦暗不明,神色莫測。
就在這個時候,緊閉的房門卻被人給叩響了。
他一驚,沒有動作,隻揚聲問道:“何人?”
“世子,我家小姐吩咐廚房做了夜宵,特地讓奴婢來問您一聲,您可要一道用些?”
略帶粗啞的女聲,並不常見,這個聲音一入耳燕淮便聽了出來,來人是謝姝寧身邊的大丫鬟圖蘭。那個比他還高些,身量幾乎能同吉祥比肩的異族少女,委實叫人過目不忘。
他方要拒絕,驀地想起吉祥這時應當守在門外的才是,為何卻一點動靜也無,當下心神一凜,口中說著“也好,那便勞煩八小姐了”,一邊順手拔出一支箭筒裡的羽箭,悄無聲息地往房門靠近。
“哦,不過小姐還說了,不知您是想要吃粥呢還是用些小菜酌酒?”門外的少女聲音越來越近,“另外,小姐說,還煩請您這一回不要再扯謊了,否則她就隻好往您的吃食裡摻大把鹽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