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對此嗤之以鼻,伸手來搶燈,一麵道:“話倒是說得輕巧。”
世事難料,將來的事,眼下未曾經曆著誰又能下定論。不過燕淮能不假思索地當著他的麵說出“生死不渝”四個字來,勉強叫汪仁看他順眼了兩分。最要緊的,依他之見,宋氏看燕淮還是相當順眼滿意的,他自然也就隻能跟著滿意。
月色下,倆人站在樹下,各自在心中揣摩著這樁八字終於有了一撇的親事。
晚間這頓汪仁苦等許久的飯,中途雖叫謝翊鬨了個笑,但還是吃得賓主儘歡。酒足飯飽的眾人,心情都變得愉悅暢快起來。尤其是謝翊,多吃了兩杯酒,這會早昏沉沉睡熟了。
倦意降臨於深夜,很快,萬籟俱寂。
然而這天晚上,卻有人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夜色深濃,白日裡的灼熱隨著夜幕而散去,孤身躺在病榻上的雲詹先生卻覺燥熱之意一陣陣湧上心頭。他心裡,似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額上冒汗,渾身不自在。
本以為已湮沒於歲月長河中的往事,就伴著這把悄悄燃起的火浮現了出來。
雲詹先生以手握拳抵住自己的心口,覺得裡頭悶得慌,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時,慶隆帝在位時日尚不算長久,而今的肅方帝也還隻是端王爺,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貴妃也還隻是白家的女兒,不曾遠赴京都做她的端王側妃。
物是人非,說的大抵便是這麼個滋味。
雲詹先生尤記得,慶隆帝當年跟端王爺走得近,卻很不喜歡靖王。
昔年靖王年歲還輕,加之自小性子頑劣,慶隆帝十分不耐煩他,可偏生靖王又不僅僅隻是個紈絝,他文能武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若想要叫他領兵出征,也是立即換了戎裝就能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的。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還是個溫文爾雅、討人喜歡的大好青年,未免叫人忍不住側目。
何況,慶隆帝這一輩裡,已有了這樣一個人。
端王爺同慶隆帝並不相像,同靖王倒頗有些相似。那時便連坊間也傳,端王爺像另一個更優秀的靖王,而靖王則是生得更好的端王爺。
端王爺年長,年輕時性子也沉穩,手段也厲害,比起年輕些的靖王來,他更加引人矚目。
然而隻有跟隨在靖王身旁的他們知道,靖王其實遠勝於端王爺。
即便如今端王爺成了肅方帝,在雲詹先生心中,他仍是比不得舊主的。即便,他已經離開多年,許久未曾再見過靖王爺的麵。
身為昔日靖王身邊最得他器重的心腹,雲詹先生自認對靖王的了解為第一,那就斷然沒有人敢稱第二。
躺在病榻上輾轉反側的老人,頭一回懷念起了過去。
曾幾何時,他也是風光過的。
人生的轉折點,始於那一年的初夏時節。
荼蘼花一叢叢開了又開,他甚至記得那幾叢荼蘼花,一共開了幾日。
花開正好的時候,卻也是他們一行人不得不離開京都的時候。且不提靖王跟慶隆帝兄弟感情淡薄,隻看京都已有了一個端王爺,靖王也該早日為自己做打算才是。
江南是個好地方,魚米之鄉富庶閒適,最適合養老。
不過二十出頭的靖王爺,在自己最好的年華裡,變成了一個年邁老者。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雲詹先生都還記得,當初靖王同自己說的那句話,他說,“那把破椅子誰愛坐誰坐。”
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底裡其實還是想坐的吧。
若真的絲毫不曾在乎,自不會特地提及,他既說出了這樣的話,便證明他心中多少還有留戀。
靖王是他們那一輩活著長大的皇子中,排行最末的一個。先帝爺在世時,很是寵他,慶隆帝一嫉妒便嫉妒了一輩子。不過慶隆帝是個性子軟弱的,他嫉妒著年輕的兄弟,卻並沒有動過要他命的念頭,甚至於在靖王故意透露了離京念頭後,他挑了富饒的江南於靖王,而不是哪些個貧瘠之地。
權海沉浮的皇家裡,有沒有真正的兄弟之情?
雲詹先生下不了定論,可偶爾想起當年的事來,還是會忍不住覺得大抵是有的吧。
若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人不是性子綿軟的慶隆帝,想必靖王當年也不會主動提出要遠離權利更迭的中心。
但就在他收拾了行囊,準備隨靖王南下時,靖王悄悄喚了他去,吩咐了一件事。因為即將離京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的靖王,在這樣要緊的當口,吩咐他去找一個人,一個姑娘。
他出身高貴,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少年風.流,本無可厚非。
靖王身邊的姬妾,一向也不少。
可這一次,雲詹先生卻聽得傻了眼。
靖王要他找的人,是個上不了台麵的戲子。
三教九流,這唱戲的可是下九流的貨色,同那勾欄裡靠著恩客過日子的人相較,名聲也委實好不了多少。這般出身的女子,便是留在靖王身邊做個貼身婢女,也著實不夠格,徒惹人笑話。
雲詹先生便有心勸說靖王算了,可見靖王神色堅決,似早已想妥,又道他們馬上便要離京,多帶個唱戲南下,也並不是什麼大事,何必說了讓他不悅,於是便將話給咽了下去,不曾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