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鋆惱羞成怒。
燕淮卻依舊平靜以對:“師兄知道,我一直都敢。”
他第一次殺人,就比師兄弟們更麻利果決,除了阿蠻,沒有什麼值得叫他猶豫。
紀鋆見他這般自若,卻愈發氣得哆嗦,在夜風裡將長劍“錚”一聲擲於他足下,森然道:“罷了!”轉瞬又道,“梁大人還待何時?”
兵戎相擊的金石之聲,便隨著話音在他後響起。
然而他沒有聽到梁思齊吭聲。
紀鋆微驚。
黑暗中卻有人悄無聲息地疾步而來,走至燕淮側,並不壓低聲音,隻回稟道:“寧壽門外二百人,已儘數誅滅。”
不及紀鋆詫異,又來一人,同樣步至燕淮旁,道:“長閒宮外,已清。”
不過轉瞬之間,燕淮邊已聚了一圈的人。
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一處地方,代表著紀鋆帶進來的人,已悉數被誅。
燕淮手下有人,紀鋆知道,他甚至知道錦衣衛所裡的人,如今名義上不在燕淮麾下,卻依舊是他隨時可以調控的勢力。可僅僅隻是這些,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對抗,更不必說他手中還有梁思齊這張牌!
燕淮是哪裡來的人?
燈光火光,刀光劍影,血光彌漫。
太子驚叫了一聲,僵直地坐在輦上。
他不想看,汪仁卻一定要他看。太子的子,不像肅方帝,倒有些像是早前的慶隆帝,綿軟多過於強硬,聰慧有餘,卻缺乏為帝王需要的殺伐果斷。汪仁製止了他想要彆過頭去的動作。冷靜地道:“下應當仔細看著才是,這樣的場麵,隻怕下一回見就得是下賓天的時候了。”
太子聽到“賓天”二字。悚然一驚,轉頭直直看向汪仁。
哪有內侍,敢當著儲君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汪仁非但說了,說得還這般若無其事,雲淡風輕。
太子傻了眼,一瞬間連害怕都忘了。
怔仲間,距離他並不遠的廝殺場景。愈發激烈。
紀鋆的臉色已難看至極,邊圍著一行護衛。卻並無人上前取他命。因為燕淮有令在前,留他一命。
正當紀鋆心念紛雜,麵冷如冰之際,他忽然瞧見黑暗中又來一人。隻這人卻並沒有朝著燕淮而來,反倒筆直地朝著梁思齊去了。那是梁思齊的副將,穿著戎裝,渾浴血。
他在燈火喧囂中,對梁思齊道:“大人,除了前往皇上寢的白家一行外,其餘人等,已儘數掌控。”
“轟——”一聲,千重宮闕。似在紀鋆麵前轟然倒塌。
他隻覺眼前發黑,喉間腥甜。
梁思齊,事到臨頭竟然反戈了!
紀鋆冷冷望著梁思齊。道:“梁大人。”
“世子爺,臣也是無奈。”梁思齊麵色愈黑,依舊稱臣。這會聽上去,卻像是譏諷。紀鋆驀地煩躁起來,雙唇翕動,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怎麼會漏算梁思齊?不論如何權衡利弊。梁思齊都不該倒戈相向才是!
手中劍柄上刻著的花紋深深印進掌心,他冷笑。大笑,苦笑……而後問燕淮:“你做了什麼?”
燕淮自懷中掏出一隻小小青瓷瓶,輕輕一晃,裡頭發出清脆的幾聲叮當聲響,似有玉珠滾動。
他去了塞子,將裡頭裝著的東西倒在了自己掌心裡。
隻一枚小丸,果真似玉一般。
紀鋆心驚,驀地想起來一事,扭頭看向梁思齊,搖頭譏笑:“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
梁思齊沒應,卻也不曾辯駁。
紀鋆的心就沉了下去。
“十一你,竟連這些手段也用上了?”紀鋆低聲說道。
燕淮伸出手去,看著梁思齊笑了下,道:“兵不厭詐。”
他自小服食毒藥,體質特殊,不懼旁人用毒。這件事,若非親近之人,卻是不知。梁思齊同他本不相熟,自然絲毫不明。他約見梁思齊,梁思齊見一個分明已經死了的人卻約了自己,哪有不赴會的道理。
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就難以就此消弭。
而梁思齊這樣的人,又向來自視甚高,焉會怕他。
故而他一下帖子,梁思齊便應了。席間飲酒,他一杯接一杯,梁思齊卻是一滴未沾。然而有戒心的人,有些時候卻更容易中招。他親手遞了一張字條給梁思齊。
梁思齊不會假手於人,親自展開來看。
字條上隻有兩個字。
有毒。
梁思齊當即變了臉色,可已然中招,幡然醒悟也是來不及了。
燕淮每次派人為他送去半顆解藥,延緩毒發。真正清毒,需等到局定之後。梁思齊就成了砧板上的魚,不得不屈從。再嚴謹的人,亦有掉以輕心的時候。
梁思齊中了招,為了活命,隻能反戈。
他並不看紀鋆,隻大步上前,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藥。完整的一顆,服下便能解毒。他已看遍大夫,此乃西域奇毒,無法解去,隻得等著燕淮的解藥。他抬手去拿藥,斜刺裡卻驀地飛出一支箭,徑直洞穿了他的心口。
梁思齊僵住了,殷紅的鮮血霎時便浸透他的衣衫。
紀鋆在風聲中冷冷地笑:“不忠之輩,怎能久留。”
梁思齊的副將震怒,拔劍要衝。
“虎符在我手中,爾等怎敢?!”紀鋆笑得更冷。
諸人皆訝。
然而他探入懷中的手,卻突然頓住了。
這時,燕淮卻不緊不慢地從上取出半塊青銅伏虎形令牌來。
這是在肅方帝手裡的那半塊。
紀鋆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眼睜睜看著他又從上取出另外半塊來,當著自己的麵合二為一。
好一隻虎!
紀鋆的手空著從懷中收了回來。
梁思齊的那半塊。不知何時,也到了燕淮的手裡。
“援兵將至。”他看著那半塊自己錯失了的虎符,咬著牙吐出四個字來。他爹靖王。還在宮外,那是最後一步棋。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還未見分曉。
然而燕淮卻道:“眾將士聽令。”
兵戎之聲驟然停頓。
燕淮舉著虎符,微笑:“護太子有功者,天亮之後皆重重封賞;執迷不悟者,黎明之前皆當殺無赦。”
他說得平靜,聽到這話的人群卻是沸騰了。
局勢已是一麵倒。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道理誰都懂。
隻是眨眼工夫。廝殺中的人群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齊聲應下。
紀鋆沉默著,突然發問:“你料定我會殺了梁思齊,才當著我的麵給了解藥是不是?”
燕淮看著掌心裡的那枚小丸。驀地往地上一丟,一腳碾碎,而後走近紀鋆,輕描淡寫道:“不,我沒料到,我給的解藥本就是假的。”言罷,他沉聲吩咐下去,“擒了靖王世子!”
紀鋆束手被擒,卻當著眾人的麵。長籲了一口氣。
他生怕燕淮將自己猜得透透的,而自己卻不曾看透他。
因而燕淮說交給梁思齊的解藥是假的,他突然之間便安心了。
路過燕淮側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問道:“十一,你也想要那張椅子了吧?”在權力中心長大的他們,焉有不動心的?
燕淮定定看著他,頷首道:“是,我很享受大權在握的感覺。”
可享受。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坐上那張椅子。
紀鋆卻並沒有聽出他的話外音,隻得了自己想聽的話。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片刻後,有人來報,靖王已領著人進了宮門。
燕淮麵無表地沉吟道:“派人去指一指路。”
人到齊了,好戲也就開鑼了。
太子一行人到達時,白老爺子正跟一華服大妝的皇貴妃對峙著。
肅方帝賓天了,皇貴妃卻著了華裳,環佩叮當,大妝加。
白老爺子迷糊了,連外頭的人,都已被悄無聲息地除去,換成了皇貴妃的人也絲毫不知。直至太子到達,聽見內官尖細的嗓音,他才驚覺,事不對勁!然而早在他踏入這裡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他驀地放軟了姿,白胖圓臉上露出一個慈和的笑來,道:“囡囡,不要這樣,有事咱們可以好好商量。”
皇貴妃在高座上摔下一隻瓷杯來,哐當碎了一地。
她放聲大笑:“父親,您這會卻又想起本宮是你的女兒了?”她霍然拂袖起,站在台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您這回,走錯了路了。”
白老爺子撲通跪倒,“娘娘,微臣知錯了。”
看著這樣的父親,皇貴妃卻愈發心如刀絞。為自己痛,也為他痛。
“母妃!”
皇貴妃聞聲,立即抬頭望去,隻見太子腳步匆匆地衝自己跑了過來。
她厲聲斷喝:“站住!”
太子一怔,踟躕著站住了腳步,“母妃?”
汪仁跟燕淮亦漸次魚貫入內。
不多時,靖王也到了,獨獨不見紀鋆。
白老爺子跪在那回頭一看,驀地心冷如灰,愈發求起皇貴妃來。
太子是認得自己的外祖父的,見狀略有些吃驚,猶豫著朝皇貴妃道:“母妃,這……”
皇貴妃聽他開口,突然淚如雨下,低聲喃喃:“傻孩子,你怎麼心軟成這幅模樣……”她慢慢下了台磯,走至太子前,道:“你且記住,永生不可再重用白家人!永生不許!”
“母妃,可白家……”太子大驚失色。
然而話未說完,已被皇貴妃打斷。
她說:“你記住了嗎?”
太子猶豫著。
皇貴妃拔高了音量:“記住了嗎?”
太子倉皇點頭,又見母親麵上滿是淚痕,頓時悲從心來,紅了眼眶,“母妃您怎麼了?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母妃隻想著。該好好給你上一堂課了。”皇貴妃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頂,眼角閃著淚光輕笑起來。
太子錯愕:“上課?”
皇貴妃頷首,看向汪仁跟燕淮。歎了一聲,並不言語。
她墩福了一福,而後驀地鬆開了太子,一把衝邊上的白玉石柱撞去。
太子尖叫著撲過去,卻已來不及了。
皇貴妃倒在年幼的兒子懷裡,呢喃著:“母妃活著能教你的……總、總不及這堂課……你且記得,是白、白家人bī)死了母妃……”
太子放聲大哭。悲愴無助。
他要當帝君了,卻偏是個心軟的。連區區一個白家都還要再三遲疑,怎能成大事。
她能護他一時,卻不能護一世。有母親在側,他便有羽翼可躲。終不能飛速成長。
皇貴妃蒼白的麵上綻開一個笑:“切記,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可儘信……”
太子連連點頭,淚水撲簌簌落在她麵上。
白老爺子依稀聽到了這些話,心亂如麻,膝行至外孫跟前,囁嚅著道:“下,娘娘太過悲傷,神誌不清。您萬不可胡亂聽從啊。”
“白家人,永不得入仕!”太子哭喊著,伏下去。
白老爺子渾一震。嘔出一口血來。
汪仁跟燕淮對視了一眼,饒是他們,也沒料到皇貴妃會突然做出這般決絕的事來。
經此一事,太子今後,隻怕會大變。
*****
這一天夜裡,太子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黎明時分,惠和公主重新入宮。望著東宮外凝結的斑斑血痕,望著奮力洗刷的宮人們,驀地淚如雨下。
太子枯坐在皇貴妃的屍首旁,一動也不動。
紀桐櫻輕手輕腳地靠近,喚了他一聲。太子沒抬頭,啞著嗓子問:“皇姐,我會是個好皇帝嗎?”
“會,一定會!”紀桐櫻止不住眼淚。
太子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抹去眼角淚痕,“該小殮了。”
*****
國不可一無君,尚不足十一歲的太子下很快就繼承了皇位,稱泰帝,改元昌平。
帝幼無助,故由靖王爺攝政。
紀鋆困於天牢,得知消息,良久回不過神來。
他們煞費苦心阻了他,最後卻叫他爹攝政?
他想不明白。
汪仁一開始也想不明白。
擬定聖旨的那一,汪仁便問過燕淮。燕淮卻答,紀鋆野心不死,唯需靖王壓製。他若想自己即位,就得先行弑父。他若真狠毒如斯,弑父奪位,那張椅子他也就坐不上了。
至於靖王攝政,豈不是白白送了天下給他?
自然不是的。
虎符原該一半留於帝王之手,一半交予大帥。
但而今,虎符皆在燕淮手中。兵權在握,加之先前一役,靖王府元氣大傷,根本無暇再戰。
紀鋆被撈出天牢的那一,靖王親自前往,隻同紀鋆說了一句話,“你老子我還沒死呢。”
紀鋆默然。
回過頭,靖王見了燕淮。
他坐在那,狐疑發問:“若你想要皇位,如今雖名不正言不順,卻是信手之事,為何不要?”
燕淮看他兩眼,道:“我媳婦不喜歡管後宮。”
“……”靖王微怔,而後嘟囔,“我還沒見過她……”
燕淮皺眉:“不必見。”
靖王懶洋洋往後一靠,問:“你真的不認祖歸宗?”
“我爹,姓燕名景。”燕淮眉眼沉靜,語氣波瀾不驚,“我姓燕,名淮。縱我上流著你的血,可我始終卻都是燕家人。”
數前,成國公府出了一場大禍。
成國公燕霖那位由肅方帝指婚的夫人,因為口角之爭害死了婆母,後被燕霖揚鞭抽打,遍體鱗傷之際用燭台刺死了燕霖。
一夕之間,巨變陡生。
從此燕家絕嗣。
燕景既養育了他一場,那他就繼續當燕景的兒子,為他燒香祭拜,延續燕家血脈。
也不枉他幼時,燕景拿他當做親子,悉心教養。養恩大於生恩,他不能忘恩負義。
靖王有些微失神,良久說不出話來。
臨近暮色四合,燕淮回府,半道上遇見汪仁。
汪仁手裡捧著兩塊模樣稀奇古怪的石頭,抓著他問:“像不像猴子?”
“像狗……”燕淮仔細看過,肯定地道。
汪仁“呸”了聲,斜睨他一眼,突然問道:“一直忘了問,那天夜裡你拿給梁思齊的解藥真是假的?”
燕淮奪過一塊石頭,道:“仔細看看,倒也像您的。”
汪仁素來不是個好脾,聽到這樣的話哪裡還有不惱的道理,當即就冷笑起來,準備揀了兩句回損他,等到到家還得先跟宋氏告狀,再同阿蠻說道說道!然而話未出口,他忽然聽到燕淮長長吐了一口氣,低低道——
“解藥是真的。”
他的確,料定了紀鋆會動手。
汪仁的火氣,一下子便莫名全都消了。
他輕咳兩聲,又將石頭搶了回來,道:“這麼看長得也好的。”
ps:一口氣發就不分章了~剩下的還有點生小包子,公主出嫁,印公的天來不來之類的零碎事件,明天也一口氣更~玩了就徹底大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