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饒是這般,到底打了折扣,不能以常人而論。內官多喜牛驢不典之物,圖以形補形之妙,意欲彌補缺憾。汪仁卻甚為厭惡這些,於男女之事上也是興致寥寥,從未試過。連帶著那些人送到他跟前來的美人,不管好歹,他也是一個未曾收用過。
是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成,卻不曾想過,竟不是全無法子的。
有了宋延昭送來的方子,更是叫人驚訝。
隻可惜了,生兒育女,卻除非逆天改命。
汪仁拘著鹿孔研究了數日,這才終於放了他家去。
他自己,則巴巴地去找宋氏,到了門口卻又不敢進去,就裹得跟熊似的,圓滾滾一團,抄著手靠在廊柱上,踟躕萬分。細雪落在他臉上,他也不躲,就站在那不動。
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心裡頭發毛,試探著問:“奴婢去傳話?”
汪仁掃過去一眼,不吭聲。
丫鬟連忙噤了聲,低下頭去。
雪漸漸大了,屋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簾子一掀,宋氏自裡頭出來,瞧見汪仁站在廡廊下,怔了一怔隨後嗔道:“不是怕冷?怎麼傻站著?”
“看到你就不冷了。”汪仁笑道。
宋氏麵上一熱,招呼他趕緊進來,雪粒子都被風吹進來了。
汪仁卻搖了搖頭,一溜煙跑了,留下宋氏跟兩個丫鬟麵麵相覷。
宋氏一頭霧水,用晚飯時,汪仁也未曾出現,奇怪得很。用過飯,她略想了想,準備親自去隔壁看看,誰知還沒走出多遠,便有丫鬟急急來回稟:“印公送了一車的料子來!”
“料子?”宋氏吃了一驚,匆匆趕過去一看,隻見滿屋子的箱籠料子,大片大片的紅。
汪仁就坐在那一堆堆的料子中間,抱著一匹抬頭看她,笑著溫聲問道:“你喜歡哪一匹?”
宋氏猶豫著問:“這些料子……是做什麼用?”
“給你做嫁衣啊!”汪仁依舊笑得溫柔。
宋氏看著,驀地淚如泉湧。
汪仁大驚,“怎麼了?怎麼了?”一麵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朝她走來。
宋氏邊哭邊笑,像個小孩子,指了他懷裡的那一匹料子道:“就要這個!”
來年開春後,二人成了親。
圖蘭也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吉祥成日裡笑眯眯的,像變了一個人。
冬雪消融,萬物複蘇,端的好時節。
京裡的人眼瞧著宋氏二嫁給了前任東廠提督,皆唬了一跳。
尤是謝家的人,更是連眼珠子都恨不得戳瞎了才好,而今人人都知道宋氏當年同謝家六爺謝元茂和離的事,她二嫁卻嫁給了個內侍出身的人,可不是實實在在打了謝家人的臉?她這意思,豈不是在說謝六爺還不如一個內官?
這些話,人人都這般想,可人人都不敢擺在明麵上說。
畢竟,且不提燕淮,便是汪仁自己,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誰敢自己上門找晦氣。但嫁給林遠致做了繼室的謝芷若,身為謝姝寧的堂姐,便被人追著問了起來,左不過是謝姝寧早前還在謝家時是何模樣,又或是謝六爺跟宋氏當年究竟為何和離之流。
謝芷若應付了幾回,心頭積了一堆怨氣,又是在背地裡就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添油加醋說了一通宋氏母女的壞話,又說宋氏的兒子謝翊是個窩囊廢,認了太監做父等等。
她說得暢快,當著她的麵,旁人也附和得痛快。
可轉個身,這些事就都被人給悉數說到了謝姝寧跟前。
搖著紈扇,幾個婦人七嘴八舌地複述了謝芷若說過的話,言罷還要道,“我等原都以為林夫人隻是性子耿直,卻不曾想,她竟是個愛在背後排揎人的。”
言語間,竟是將她們自己都摘了個乾淨。
可謝姝寧又不是頭一回同這些人打交道,焉會聽不出裡頭的門道,她一直但笑不語,這些人也就不大敢說下去,隻覷著她的神色三五不時說上兩句。
良久,謝姝寧推說乏了,要告辭,眾人便起身相送。
走至門口,謝姝寧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斂了笑,一字字說:“謝六爺比印公如何暫不說,但諸位夫人家中的那一位爺,隻怕都是不如印公的。”
說完,她由青翡扶著,揚長而去。
被她留在身後的那群婦人,愣在原地半響不曾動彈。
這話說得張狂,又將幾人的男人都罵了個遍,在場的人都臊得慌,故而誰也不敢將自己挨了謝姝寧譏諷的事透露出去。可是誰知道,瞞來瞞去,風聲還是走漏了。
一時間,眾人都拿這事當做笑料來說,說到最後,重點都在於為何這幾位家中的爺不如汪仁了。
汪仁的消息素來靈通,也是一早知悉,晚上就領了宋氏來成國公府蹭飯,飯後特地找了謝姝寧道,下回再有人擾了她說這些破事,就讓青翡一人一大耳刮子扇過去,忌憚她們作甚!不過這一回,她做的也不錯。
謝姝寧聽了就樂。
那些人都隻以為她說那句話是為了譏諷他們,卻不知她是真心實意這般說的。
他疼惜她娘,悉心教導她哥哥,待她視若己出,焉會不如那些男人?
她笑盈盈對著汪仁道:“您甩那些個人一個京畿遠,他們想學您,那也是拍馬難及。”
汪仁猝不及防被狠誇了一句,當下飄飄然起來,夜裡躺在床上,過一會就同宋氏說一遍:“阿蠻今兒個誇我了。”說了十幾遍,他才驚覺自己好像有點叨嘮,趕忙住了嘴,又懊惱自己何時成了這幅蠢樣。
宋氏笑得打跌,問:“不說了?”
“不說了……”汪仁窘然。
但這事一直被他記了很久,直到謝姝寧生孩子時,還時常被他拿出來說。
由春入夏,快得很。
草木愈發繁茂,園子裡的花開得妍麗嬌豔的時候,敦煌跟西越的商道,也正式重新開辟了。途中建了驛站,又派了兵馬,嚴防盜匪出沒。
謝姝寧的那座金礦,也終於不再遮遮掩掩。
他們辦了更多的善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修路造橋,將西城的窮街陋巷,一日日變得如同東城般富庶繁華。
冬至專門負責這些。
雲歸鶴自雲詹先生去世後,便離開了京都,四處雲遊去了。
盛夏裡,他們收到了敦煌來的信,紀桐櫻有了身子,一切都好。
謝姝寧看了信高興得不得了,揚聲喚青翡將這好消息送去東城給宋氏跟汪仁知曉。
青翡笑著應了聲,正準備轉身出去,卻聽見謝姝寧低低哎喲了一聲,連忙湊近了問:“夫人您怎麼了?”
“沒什麼……”謝姝寧吸口氣,重新坐定,催她快去。青翡遲疑著,剛邁開一步,便聽見謝姝寧又呼了一聲痛,她大驚失色,“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她一貫性子沉穩,這會卻慌得手足無措。
謝姝寧搖搖頭:“沒這麼快,你差個人去東城報信,再去請產婆來。”
才剛剛發作,還得好一會,不急在這一時。
青翡卻被她的鎮定弄傻了,踉踉蹌蹌衝出門去,張嘴便喊:“夫人要生了!”
棲在簷下的鳥雀一驚,俱都撲棱著翅膀飛走,花枝震顫。
闔府上下立時忙碌起來。
不一會,一切準備就緒,燕淮便被關在了外頭不準入內。
產房的門緊緊閉著,裡頭也沒什麼聲。
他在門外急得團團轉,抓著卓媽媽不放,連連問:“怎麼沒動靜?”
卓媽媽啼笑皆非,勸道:“您彆著急,這還早著呢,至少也得到夜裡也能生下來。”
“……”燕淮抬頭看看天,晴空紅日,眼下還隻是午後。
卓媽媽打發著小丫鬟往裡頭送東西。
燕淮瞥見,吃驚地道:“送麵進去做什麼?”
卓媽媽笑道:“夫人說餓了。”
“……”
等到汪仁跟宋氏趕來時,謝姝寧已吃了兩碗麵,洗過一回澡。
燕淮也急過頭了,一臉疲憊地坐在外頭候著。
汪仁還打趣,怎麼生孩子的倒像是他,累成這幅模樣。
到了戌時,裡頭已是喧囂起來。
燕淮又開始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來回踱步繞得汪仁眼暈,強行製止,讓他坐下,這才算是安生了一會。過得片刻,產房裡頭突然響起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震天響,一副房頂都要掀翻的架勢。
汪仁正在吃茶,聞聲手一抖,差點連杯子帶茶都摔了出去。
他心有餘悸地聽著耳畔哭聲,一麵小心地將杯子收回來。
沒料到,坐在邊上的燕淮驀地一個箭步衝了出去,他一嚇,手裡的杯子甩出去半丈遠,碎了個徹底。
宋氏一記眼刀射過來,他哭喪著臉佯作鎮定,“碎碎平安……”
話音未落,燕淮卻又灰溜溜回來了。
產房裡臟亂,謝姝寧抵死不讓他現下進去,不說規矩不規矩,就她眼下這模樣,也不想叫他瞧見。
他隻得又回耳房裡候著。
產婆來稟,是位千金。
雖則生的是位小姐,但產婆估摸著燕家的門第財力,這又是頭一個孩子,自己能拿到的喜錢應當也頗為可觀,故笑遂顏開。
然而她話剛說完,燕淮已道,就照千金賞!
產婆聽了一遍疑是自己聽差了,等到被人帶下去領錢的時候,看著眼前滿滿當當的大手筆,當即震驚得連話也說不利索。
耳房裡,卓媽媽則已抱了洗乾淨的孩子來與他們瞧了。
燕淮急巴巴湊近去,低頭仔細看去,皺巴巴的一張小紅臉,眼睛眯眯的隻有一條縫,半天睜不開,不由吃驚地脫口道:“怎生得這般醜?”
宋氏在旁看著,聞言笑得厲害,道:“剛落地的孩子都生得這幅模樣,等養養日後長開了便好。你瞧,這眼睛鼻子都生得像你,哪會醜。”
燕淮盯著繈褓中的閨女,左看右看,到底不知道如何誇閨女生得好,想抱又怕自己沒個輕重,不敢抱。他訕訕然摸摸鼻子,扭捏道:“我還是先去看看阿蠻如何了。”說完忙不迭地跑了。
“你瞧瞧,你爹眼裡隻有你母親。”汪仁伸手戳戳嬰兒皺巴巴的臉,“還嫌你醜,他自個兒就長得醜,還有臉嫌你。”
宋氏“啪嗒”一聲拍在他手上,嗔道:“怎好用手戳臉,嬌著呢!”
汪仁辯駁:“方才哭得震天響,還能多嬌?”言罷,他突然咳嗽了兩聲,輕聲問宋氏,“這長開了真能好看些?”
說來說去,原來他也覺得醜。
五年後。
當年出生時皺巴巴紅著一張臉的小丫頭,早已出落得粉雕玉琢。
爹娘都生得好,她又聰明,專挑了父母最好的地方生,而今不過才五歲,便已漂亮得不像真人。
但這孩子的性子……
照燕淮的話說,那就是鬨騰。
照謝姝寧的話說,這就是一實打實的小魔星,甭說了,沒治!
照宋氏的話說,就是皮實了點,挺好,不嬌氣。
可到了汪仁嘴裡,小姑娘就是聰明伶俐活潑有趣太討人喜歡了。
小丫頭最黏汪仁,見天抱著腿姥爺姥爺地喊,誰拽都不走,汪仁也最疼她。燕淮的長子燕琮,比姐姐小兩歲,今年不過三歲,性子卻比她沉穩得多。平素見了汪仁,也隻畢恭畢敬彎著小腰喊一聲“外祖父”,連走起路來腰杆都是筆直的。
汪仁見了這孩子就搖頭,說是沒見過這麼古板性子的小娃娃,連不高興了哭也隻是用小肉手擦著眼角,低著頭默默地哭,從來不鬨,哭過了還要一一問過父母,方才他胡鬨了沒,淘氣了沒……
燕淮夫妻倆見了女兒頭疼,汪仁是見了小外孫琮哥兒頭疼不已。
他跟小丫頭阿醜是臭味相投,小姑娘也最喜歡他,其次喜歡她姑姑嫻姐兒跟外祖母。
最討厭她娘,每日凶她。
至於她爹,領著她偷偷出門玩的時候,她就喜歡。拘著她要她習字的時候,她就討厭。
每天要練那麼多大字,練成大書法家嗎?
她能認識就夠了!
至於書法家,可以讓琮哥兒當呀!
她就每天跟著外祖父一起吃喝玩樂好了,看看石頭種種花,多好。
懷抱著這樣的信念,乳名阿醜的小丫頭,愈發黏起了汪仁。
祖孫倆總膩在一塊玩。汪仁壽辰,阿醜就跟著忙前忙後,翻箱倒櫃找著自己自小收集的各種石頭,揚言要找一塊最奇怪的送給汪仁當壽禮。結果石頭沒找到,她先察覺出了汪仁不高興。
能收禮的日子,竟然還不高興?
阿醜覺得外祖父彆是病了,邁著兩條小短腿,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追著問:“您乾嘛不高興?”
汪仁低頭看她一眼,悵然感慨:“老了怎麼高興得起來?”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啃著桃子,吃得一手都是汁水,聞言皺了皺眉。
一老一小並排坐在石階上,她忽地眼睛一亮,將手中剩下的半顆桃子往汪仁嘴裡塞,然後用臟兮兮滿是黏膩汁水的小手拍著胸脯高聲說:“您彆不高興!阿醜替您老就是了!”
汪仁聽著,“撲哧”笑了出來,桃子滾落。
他直誇,“比你爹娘有出息!”
阿醜得了誇讚,將一雙好看的眼睛笑得隻留一道縫,滿手汁水都擦在了汪仁的新衣裳上。
但阿醜也有自己的煩心事。
因為她叫阿醜……
平素她自己倒未察覺,直至那一日,她娘帶著她出門赴個宴,各家的孩子便都聚在了一塊玩鬨。
有人說起西城的那些樓,阿醜就驕傲地拍拍胸脯,我爹讓人造的!
有人說起善堂,她又拍胸脯,我娘辦的!
孩子堆裡就冒出來個人,是蘇家的少爺。
蘇家是新貴,不管是蘇大人還是蘇夫人,卻都是為人極好的。
青翡認得人,便也就沒有作聲。
蘇家的小少爺,也不過五六歲的模樣,蹙著眉,背著手,問阿醜:“那你都乾什麼了?”
阿醜傻了眼,半響摸摸自己的臉:“我姥爺說,我隻管往好看了長就行。”
“是挺好看的。”他湊近,仔細看了看。
阿醜被人誇好看誇慣了,也不躲,直勾勾看回去,說:“你也挺好看的!”
誰知到了問名字的時候,對方擺著小手驚訝不已:“竟然有人叫醜?”
阿醜沒吭聲,青翡在旁聽著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到家她便哭,這誰給我取的名啊?
印公見狀也頭大,忙躲,說問你母親去。
阿醜就去找娘,謝姝寧也躲,說問你爹去。
阿醜憤然,撒丫子跑去問燕淮:“姥爺說不知,娘也說不知,姥姥最疼我,肯定也不是她,那就隻能是爹爹你了!”
“你爹我就不疼你了?像話嗎?”燕淮佯作鎮定。
阿醜聞言大哭,“你們都欺負我,我一定是卓媽媽從大門口撿回來的!”
言罷,她邁著兩條白胖小腿就往正房的小廚房跑。
到了門口,雙手叉腰往門口一站,衝著廚娘就邊哭邊喊:“劉媽媽,快給我來根麵條!”
劉媽媽疑惑地迎了出來:“小姐您要吃麵?”
阿醜把頭搖得像是撥浪鼓,連聲說:“不!你給我掛門框上,我吊死算了!”
劉媽媽大驚失色,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這祖宗……連忙打發了小丫頭去請人來。
阿醜見她不動,就自己往廚房裡衝,四處找麵粉,讓劉媽媽給她搓一根長的。劉媽媽無法,隻得遵命,好容易搓了一半,終於將謝姝寧給盼來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好了你個笨丫頭,胡鬨什麼呢。”謝姝寧彎腰,一把將她摟進懷裡,鉗住了不讓動,哭笑不得地道。
阿醜癟著嘴,“你們嫌我醜不說還說我笨,我不活了。”一麵說著,一麵把頭往她娘懷裡拱。
謝姝寧又氣又笑,牽了她的手就要往回走,口中道:“再胡鬨晚上可就不準吃飯了。”
阿醜聞言,急巴巴從她懷裡鑽出來,衝小廚房裡大喊:“把麵給我搓完了!”
劉媽媽慌了神,這祖宗怎麼還沒完了?
正想著,便聽到她緊接著說道,“彆白費了工夫,我過會還能吃呢!”說完,又匆匆忙忙補了句,“再給琮哥兒也下一碗麵——”被謝姝寧一路拖著走,一路還不忘念叨,“我得改個名啊,哪能叫醜,娘您說是不是?一定是爹爹給我取的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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