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比你在宮外做活要多些。”
“你身上既沒有盤纏,又沒有照身貼,無人作保的話,你是出不了玥京城的。甚至都住不了客棧。”
“再過幾個時辰,便要宵禁了。一旦宵禁,巡城衛便會到街麵上拿人。你若是被他們抓住,是會被關進衙門裡,挨板子的。”
她比劃著:“衙門裡的板子這麼粗,這麼長,打在人身上皮開肉綻,可疼了——”
她終於想到說辭,可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目力所能及之處。
秋風送著李羨魚的聲音從空巷裡一波波地湧回來,如水麵漣漪,漸歸平靜。
李羨魚有些失落地從大青石上下來,略忖了忖,後知後覺地去問身旁攙扶她的竹瓷:“竹瓷,我方才,是不是又多話了?”
她分明是反複告誡過自己的。
在披香殿外的地方,一定要謹言慎行,像諸位皇姐一樣,像文武百官們所期許的那樣,有個端雅沉靜的公主模樣。
可是方才情急之下,還是沒能忍住。
也許便是她的話太多,才將人給嚇走了。
李羨魚悄悄歎氣:要是她方才,能夠再克製些多好。
若是她能再克製些,那少年,是不是就會答應跟她回宮去了?
她悶悶地想。
竹瓷卻很慶幸那名凶戾少年終於走了。
她放下了心,輕聲去哄李羨魚:“怎麼會呢?公主方才的話並不算多。且他又是自個走的,更不能算您忘恩負義。如今天色已晚,奴婢帶您回宮去吧。”
李羨魚隻好輕點了點頭,略想了想,又問竹瓷:“方才去順天府的侍衛,是不是還沒回來?”
竹瓷遲疑道:“按理說,應當早回來了才是。興許是因為什麼事耽擱了?”
“那我們先回方才的地方等他們一會。”
李羨魚又看了眼空蕩蕩的巷子,失望道:“待他們回轉,便一同回宮去吧。”
*
酉時過半,天邊燃起火紅色雲霞。
京郊一處破廟中,屍首縱橫。
玄衣少年單手持刀,立在斑駁佛像前,足下踏有一人。
“你撿到我的時候,可曾見到旁人?”他問。
被他踏著的牙郎滿身是血,一張臉都被靴底壓得變了形。此刻開口說話,渾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沒、沒有。那地方偏僻,我去的時候,就,就沒看見旁人。隻有一地的死人。我看您還有口氣,這才想著撿個便宜,看看能不能順道賣出去。是,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牙郎的求饒聲霎時被自己的慘叫打斷。
一柄彎刀貫穿他的右手。鮮血飛濺而出,澆濕佛前青磚。
持刀的少年神色冷漠:“你沒有騙我?”
劇痛之下,牙郎幾近崩潰。
“沒有、沒有。小的記得清清楚楚,荒郊野外,一地的死人。有,對,足足有十二個!”
少年淡淡垂下眼睫。
十二具屍首,人數倒是對上了。
牙郎仍在哆嗦,見他未再動手,以為尚有活路,更是鉚足了勁求饒。隻是話音未落,卻見少年抬起羽睫,一雙濃黑的眸子中似凝著冰川萬裡。
“那麼,你是最後的活口。”少年平靜啟唇。
他抬手,鮮血濺落石磚,荒廟中歸於寂靜。
蓮花台上的佛陀寶相慈悲,垂眼看著芸芸眾生,也垂視著廟中少年神色漠然地一具具翻轉過屍身,在他們身上,搜尋著自己想要的東西。
直至最後一具屍身搜遍,他終於收手,抬眼看向廟外天色。
火紅雲霞已經散儘。天色冥冥,正是華燈初上時節。
*
城內荒地上,賊寇的屍身已被侍衛們挪至一旁,為李羨魚的軒車空出一塊乾淨地界。
李羨魚獨自坐於車內,正低頭瞧著一隻方才自街市上買來的磨合樂。
這隻磨合樂也被做成少女模樣,穿著藕荷色的衣裳,戴著華美的簪飾,正彎著眉十分乖巧地對她笑著。
李羨魚摸了摸它的小眉毛,有些出神地想——
也許這便是父皇與教引嬤嬤心中,公主該有的模樣。
衣著端莊,行止得體,見誰都微微笑著,嫻靜乖巧且不會多話。
而不是她這樣的。
昨日裡剛聆完教引嬤嬤的訓諭,今日便趁著及笄的日子出宮遊玩,還想帶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做自己的影衛。
一點也不像個謹言慎行的淑女。
遠處馬蹄聲急促而來。
李羨魚回過神來,見是去順天府稟報的侍衛們回來,便從軒車上步下,不解問道:“你們怎麼獨自回來了?順天府的官兵呢?那些賊匪呢?可都捉住了?”
侍衛下馬,俯身向她行禮,麵色有些古怪:“屬下本是與順天府官兵一同前去緝拿賊匪。可卻仍是去遲一步。”
李羨魚抽了口涼氣:“是讓那些賊匪逃出城去了嗎?”
“不。”侍衛遲疑稍頃,方緩緩開口:“待我等在荒廟中尋見那夥賊匪時,隻見一地屍首,無一活口。”
李羨魚錯愕:“這……這是他們之間起了內訌?”
她的話音落下,卻聽馬蹄踏踏,一人颯然而至。
少年騎在一匹烏鬃馬上,左手握韁,勁窄腰身上係著一柄彎刀。其上不見刀鞘,卷了刃的刀鋒上,是一重又一重凝固的血色。
秋風呼嘯而過,卷起他身上深濃血氣。
燈火闌珊處,少年單手勒馬,將一個破舊荷包向她遞來。
“欠你的銀子。”
他未在牙人處搜到可用的照身貼。
但至少,找到了該還她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