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出結論:“保護我,並不麻煩呀。”
少年審視著眼前的少女,似在分辨她話中的真假。
天穹上明月初升,銀白月光潺潺如水,襯得少女眼眸如星。
清澈明淨。
少年終是垂下眼簾,沉默著鬆開了手中緊握的韁繩。
*
暮色漸濃,四麵燃起華燈。
李羨魚的車駕於披香殿前停落。
竹瓷上前,叩開了殿門。
朱紅色的殿門一啟,先出來兩個身穿青衣的小宦官,都笑著對李羨魚行禮:“公主萬安。”
他們的語聲落下,身後又有十數名宮人手提宮燈魚貫而來,笑著將李羨魚簇擁在其中,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
“公主回來了,可用過晚膳?奴婢做了蜂蜜棗糕與百合糕,都在灶台上溫著呢,您打算先吃哪樣?還是奴婢一同給您端來?”
“今日教引嬤嬤們又過來了,聽聞您不在,還想罰人。奴婢便說您是奉旨出宮的,將她們的話都給堵了回去。您是沒瞧見,那時候她們麵上的神情可好玩了,一副想發作又不能的模樣。真沒想到,她們也有這樣忍氣吞聲的時候——”
“公主,民間是不是比話本子裡寫的還好玩些?方才見天都擦黑了您還不回來,奴婢還以為,您要長住宮外,將我們都給忘了。”
迎來的宮人們嘰嘰喳喳地說著,逗得李羨魚笑個不停,還不忘一一答了回去。
“還不曾用過晚膳,等會一同端來吧。還有月見煨的鴨子和白露茶,我想了一整日了,可都不許漏下。”
“看來這回的立規矩,我算是僥幸躲了過去。隻是下次再來的時候,可要分外小心些,可不能給她們拿到錯處。不然披香殿下個月的俸銀,又要折損了,連帶著吃食也要減一檔呢。”
“民間倒是和話本子裡說的不大一樣。果然好多事,都是要眼見為實的。”她眨了眨眼,將在人市上看見的事藏到心底去,重新彎眉笑起來:“不過即便民間再好,我也是要回宮裡來的,更不會將你們忘了——我還給你們帶了東西來。”
她對竹瓷招手:“竹瓷,你快將東西從馬車上取來,我們就在這分了,也好早些用膳。”
“是。”竹瓷笑應,步履匆匆地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已多了一堆顏色各異的布包,裡頭放得俱都是李羨魚從民間買來的小玩意兒。
“陶嬤嬤,這是給你的。”
“蓮蕊,這是你的。”
“茜草,這是你的。”
李羨魚笑著一一分遞過去,便連新來披香殿的小宮女梔子,也得了李羨魚臨時買來的一朵淺粉色珠花。
正當她將東西分完了,打算讓眾人各自回去用晚膳的時候,她的貼身侍女月見卻湊過來,指了指宮門的方向道:“公主,這是新分到披香殿的侍衛嗎?這麼晚了,怎麼還留在這,不回侍衛處去?”
“他是我帶回來的影衛。”
李羨魚順著月見手指的方向回轉過身去,一眼便看見了自己帶回來的那名少年。
他立在風燈照不見的黑暗處,清絕容貌隱在飛簷下深濃的陰影中。脊背繃直,修長手指緊握著腰間彎刀,顯出青白骨節。
孤僻,冷寂,離群索居。
似一隻獨行的野獸。
與此間熱鬨劃開涇渭分明的縱線。
少年正注視著夜色中的披香殿。
雕欄紅牆,簷牙高啄,青碧色琉璃瓦倒映著瑩冷秋光,迤邐至天穹儘頭。
這座殿宇建成時極為富麗。
可如今,即便是隔著夜色看來,亦能看出,殿內的一應陳設,都已有些老舊了。
塗了椒泥的紅牆上,幾處剝落了朱漆,殿頂的穩脊獸也悄然缺損了石料,像是已有許久,沒能好好修葺過。
思緒未定,眼前的月色卻黯下一處。
他垂下視線,望見穿著紅裙的少女步履輕盈地走到廊下,笑盈盈地望著他。
“我有事要與你商量。”
她踮起足尖,悄聲細語。
廊前夜風卷起她的裙裾,渡來她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氣。
她離得,有些太近了。
少年垂眸,往後退開一步,與她維持著三步之外的距離。
“什麼事?”
李羨魚小聲:“我方才想起一條規矩。所有的影衛,都是要在宮中的影衛司上名的。”
“可是我想起,你之前說過,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麼?
少年神色淡漠。
他確實不記得了,也並不覺得一個稱呼有何要緊。
李羨魚像是從他的沉默裡得到了答案。
她輕眨了眨眼:“那,我幫你重新起一個名字可好?”
她彎眉笑了笑,露出唇畔兩個清淺的梨渦:“我可會起名字了,披香殿裡許多宮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她們都說好聽。”
李羨魚說著,便低頭認真想了起來。
許是誇下海口的緣故,她愈是著急想出個好名字來,便愈是覺得腦子裡亂作一團。
分明想回憶自己讀過的詩書,可第一個回憶起的,卻是教引嬤嬤們成日裡,以一成不變的刻板語調在她耳畔誦讀的女則、女訓。
‘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她想到這,趕緊搖了搖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腦子裡甩了出去。
——總不能從這裡給他找個名字。
倏然,像是靈光一現。
“既然你是我的影衛,與我形影不離,要不,便喚作臨淵吧。”
臨淵,羨魚。
多好,一聽便是她披香殿裡的人。
連名字都緊緊挨在一處。
李羨魚輕輕笑起來,滿懷期許地問他。
“怎麼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