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涼,少年自冰冷的鐵麵後垂下羽睫看她。
稍頃,他依著她的話,平淡問道:“公主可是想去?”
李羨魚臉頰更燙。
她輕點了點頭,語聲輕得像是草葉上托著的水露:“想去。”
臨淵並未多言,隻是略一頷首,又問她:“公主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羨魚抬起眼來,訝異又期許:“什麼地方都可以嗎?”
臨淵忖了忖道:“不能離披香殿過遠。”
遠處的地形他尚未探明,且李羨魚不會武功,若是迎麵撞上了金吾衛,便極難躲藏。
李羨魚想了想:“那禦花園可以嗎?”
她道:“若是你不識路,我可以帶你去的。那裡離披香殿不算遠。”
臨淵去過禦花園,因夜中無人,且周遭並無什麼宮室,守備並不算森嚴。
他頷首,方想轉身,李羨魚卻又輕聲喚住了他。
“臨淵,等等。”李羨魚看著他身上的夜行衣,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披著的,石榴紅的絨線鬥篷,有些忐忑地道:“我就這樣出去,會不會像是懸掛在夜裡的紅燈籠一樣顯眼?”
臨淵默了默,啟唇道:“公主穿月白色,更顯眼。”
李羨魚‘唔’了聲,有些為難。
她的衣裳多是以各色鮮豔的錦緞製成,最素淨的,便是臨淵說的月白色了。
至於老綠、深青等顏色,她素日並不喜歡,衣箱中恐怕一件都翻不出來。
李羨魚垂下羽睫略想了想,殷紅的唇瓣重新抬起。
她道:“臨淵,你等等我,我去水房裡找件衣裳來。”
她說著,便拿起擱在長案上的一盞羊角風燈,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臨淵在殿內等了稍頃,便見李羨魚小跑著回來,懷裡抱著兩件衣裳。
她杏眸微亮,當著臨淵的麵將衣裳展開。
“你看,這是殿內小宮娥的服製。這兩件都是沒人穿過的,隻是壓箱底久了,怕生了黴,才拿出來漿洗。”
臨淵看向那兩件衣裳。
一大一小,一長一短,不過形製相同,色澤也皆是深綠色。
雖說遠比不上夜行衣隱蔽,但比之李羨魚身上的鬥篷,確實好出太多。
臨淵方想頷首,視線一頓,又問道:“為何是兩件?”
李羨魚眉眼彎彎:“因為你也要穿呀。”
她說得這般得順理成章,以致於立在她身前的少年都為之一怔,疑心自己聽錯。
直至,李羨魚拿著那件長些的宮女服製往他身上比了比,有些苦惱地蹙起眉來:“好像短了些……可是這已經是最長的了。”
她望向臨淵,輕聲細語地與他商量:“臨淵,要不,你將就一下吧。”
臨淵劍眉皺起,往後撤步,避開她遞來的宮女服飾。
他道:“不必。”
李羨魚望向他,以為他是在說自己已經穿了夜行衣這件事,便認認真真地與他解釋道:“臨淵,這不一樣的。你穿著夜行衣與我出去,被人看見了。便是刺客挾持公主。”
“若是我們一同穿著小宮娥的服製出去,即便被看見了,便也隻是兩個不懂事的小宮娥夜裡出行——”
臨淵垂下羽睫看她,墨色的眸子微凝。
他抬手,三下並做兩下脫去了身上的夜行衣,露出裡頭穿著的侍衛武袍。
他道:“這樣可行?”
李羨魚遲疑:“可我還是覺得小宮娥的服飾……”
臨淵摘下鐵麵,放在長案上,薄唇緊抿:“公主若是再遲疑,便要天明。”
李羨魚輕輕抬眼看向他。
少年的輪廓在夜色裡也依舊俊朗分明,且他的身量也是這般得高,她要踮起足尖,伸長手臂才能碰到他的眉心。
好像,的確是有些不合適。
即便扮上了,應該也不大像。
李羨魚隻好歇了心思,乖巧地點了點頭:“那我去換上。”
這樣若是真被人瞧見了,也是宮女與侍衛。
總比公主與侍衛好些。
這次,臨淵沒有反對。
李羨魚便拿了那件小巧的衣裳鑽進紅帳裡。
再出來的時候,身上的石榴紅的鬥篷已經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深綠色的宮女服製。
小宮娥們的服製都偏素淨,通體沒什麼裝飾,這件衣裳偏又寬鬆了些,並不算合身,穿在她身上,便似將初開的木芙蓉裝進隻過了時的古板梅瓶中。
可偏偏少女未著脂粉的小臉軟白如羊脂,杏眸烏亮,唇瓣柔軟殷紅,一顰一笑間,嬌豔得像是瓶中發出的一枝春色。
格外令人注目。
她卻渾然不知,還走到鏡台前,認真梳起個小宮娥們常盤的發髻,戴上一支最素的銀簪子,左右照了照,覺得遠遠看來,誰都認不出她了,這才彎起眉來,期許地對臨淵道:“那我們現在便去吧。”
臨淵默了默,終是沒有說破,隻是略微頷首。
“好。”
*
夜色如水,天穹上一輪明月皎潔。
臨淵帶著李羨魚一路避開宮人,行至披香殿的照壁後,熄去了手中的羊角風燈。
照壁往外,便是殿門,兩名小宦官在殿門處值守,正打著嗬欠,不著邊際地講著小話提神。
“顧太醫的方子果然靈驗,這一劑藥下去,夜裡東偏殿那,似乎都沒什麼動靜了。”
“畢竟顧大人算得上是公主的族兄,連著親戚呢,辦事自然也上心些。”“可惜了,公主畢竟是公主。若是在宮外,這表哥表妹的,說不準還是一樁佳話——”
他們交頭耳語,李羨魚並不能聽清,隻是借著宮門上懸掛的紅燈籠依稀看清了他們的容貌:“似乎是小答子與小應子,臨淵,我們能繞開他們嗎?”
她話至一半,側首卻見方才還立於她身側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隻一盞熄滅了的羊角風燈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李羨魚輕愣,又聽見殿門處傳來兩聲悶響。
她立時抬眼看去,卻見小答子與小應子一左一右地歪倒在地上,半點聲響也無,比門口的石獅子還安靜。
李羨魚杏眸微睜,險些驚呼出聲來。
千鈞一發之際,臨淵回到她的身旁,低聲道:“他們隻是暈了過去。”
李羨魚隔著夜色看向他,終於還是輕點了點頭。
她沒再做聲,隻是提著裙裾,躡足跟著臨淵往外走。
待邁過殿門的時候,她擔憂地看了眼兩個小宦官,心虛輕聲:“明日、明日,我給你們加月錢。”
臨淵低聲提醒:“公主,走。”
再不走,巡夜的金吾衛便要途徑披香殿前。
李羨魚輕點了點頭,收回視線,小跑著跟上他。
披香殿很快便被拋在身後,周遭漸漸沉入寂靜。
李羨魚伸手握著少年的袖緣,跟著他行走在偏僻的小徑上。
此刻月色轉淡,鋪地的白光變成朦朧而清淺的紗霧,落在少年武袍的劍袖上,淡如蒙霜。
夜色是很好的容器,將一切的感知都成倍擴大。
夜風拂麵的觸感清涼,道旁栽種的桂樹香氣濃鬱,便連繡鞋踏過草葉的沙沙聲,亦是那般清晰入耳。
偶有一兩列金吾衛從遠處經過,更是令李羨魚屏住了呼吸,心跳迅疾。
夜晚的宮廷與白日裡截然不同,一切都是那樣的新奇而刺激。
李羨魚愈發期待起夜中的禦花園來。
她輕攥了攥臨淵的袖緣,小聲問:“我們離禦花園還有多遠?”
臨淵抬眸看向身前夜色,並未立時作答。
待出了披香殿,他方明白,帶李羨魚出行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
屋簷,殘牆,水坑,許多他能走的路,李羨魚都走不得。
行程比他預想得,要慢上許多。
但少年並未抱怨,隻淡聲答:“至多一刻鐘。”
李羨魚放下心來,一路走,一路悄聲問他一些旁的事:“臨淵,你時常在夜裡出來嗎?”
臨淵道:“不算時常。”
李羨魚又問:“那你出來做什麼呀?一般都去哪裡?也去禦花園嗎?”
臨淵半垂羽睫,掩下眸底晦光:“尋仇。”
李羨魚輕愣,纖長的羽睫輕扇了扇:“宮裡也有人牙子嗎?”
臨淵隻是簡短道:“沒有。”
李羨魚還想在問,身前行走的少年卻驟然停下了步伐。
李羨魚沒收住步子,險些撞上臨淵的脊背。
“臨淵,你怎麼——”
話至一半,李羨魚的語聲輕輕頓住,杏眸微亮。
夜幕中的禦花園已近在眼前。
李羨魚提裙走近,沿一道漢白玉鋪就的曲折花/徑而行。
身側是繁花異草,藤蘿翠竹,沐在鋪霜般的月色中,與白日中看來,分外不同。
李羨魚步履輕盈地走了陣,稍頃在一朵大如金盤的花盞前停下步子。
“好香。”少女杏眸微亮,探手將花枝攏低了些,去給身畔的少年看:“我認得這花,這是父皇為王美人從青瀘運過來的金絲銀盞,你快看,好不好看?”
而少年側身,尚未來得及俯身,李羨魚卻已鬆開了手裡的花枝,視線又被另一朵鬥雪紅引了過去:“臨淵,你看這朵,這朵是為了蘇才人從寶澤觀挪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