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羨魚不安地等著。
直至身旁的銀燭燈燈火燃儘。
雷聲隆隆,她望見少年冒著大雨向她而來。
他玄衣濕透,墨發滴水,手中卻牢牢抓著一人。
李羨魚抱傘向他跑去。
天地昏黑,雨落迅疾,如銀河倒瀉。
李羨魚踏水過去,將玉骨傘撐開。
隔著疾落的雨水,李羨魚終於看清臨淵身後那人的容貌。
正是她的母妃。
她來不及道謝,隻將手中的玉骨傘塞給他,又解下自己身上的鬥篷披落在淑妃身上。
臨淵鬆開鉗製著淑妃的手,將傘麵傾向她。
李羨魚則輕輕握著自己母妃的手腕,將她往廊上帶。
“母妃,雨落得這樣的大,我們先回去。”
淑妃得了自由,第一個動作,卻是想推開李羨魚,獨自往雨地裡跑。
趕來的宮人忙奔上前來,將她團團圍住。
淑妃神情絕望,在眾人手中劇烈地掙紮起來。
一道白電劃過天際,震耳欲聾的雷鳴聲裡,她淒厲地哭叫:“放開我,霍家哥哥還在等我。”
離她最近的陶嬤嬤臉孔煞白,含淚捂住了她的嘴:“娘娘,可不能亂說,可不能亂說!”
遠處的宮人們並沒有聽清。隻是替李羨魚披上乾淨的鬥篷,簇擁著淑妃往回。
雷聲隆隆,大雨滂沱,將淑妃的哭聲湮沒。
臨淵並未多言,隻是沉默地跟著李羨魚去了趟東偏殿。
待一切安置妥當,淑妃服藥睡下後,雷雨已停歇,東方欲白。
李羨魚雙手攏著身上的鬥篷,裡頭的寢衣早已濕透,發上也還帶著未乾的水意。
她臉頰微紅,一時沒有找出什麼合適的理由來。
最終還是蚊聲道:“我去洗沐了,你也快去吧。”
她頓了頓,輕聲道:“等會,我讓小廚房熬薑湯過來。”
臨淵頷首:“好。”
兩人在廊上分彆,各自往浴房裡去。
李羨魚回來得晚些。
待她更衣回到寢殿的時候,天邊已是明光初現。
殿內的臨淵聞聲側首。見李羨魚攏著新換的鬥篷進來,烏緞似的長發新沐過,此刻還半濕著,柔順地垂在腰後。
兩人對上視線,李羨魚微微紅了臉。
她往窗畔的玫瑰椅上坐下,語聲輕柔地向他道謝:“臨淵,謝謝你替我找回了母妃。”
臨淵正拿布巾擦拭著墨發上未乾的水,聞言動作一頓,隻是輕輕‘嗯’了聲,便又抬手,將半乾的墨發束起。
李羨魚反倒有些局促。
她小聲問:“臨淵,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她想,昨夜裡,臨淵一定是聽見了。
畢竟他的耳力那樣好,甚至都能做到聽聲辨位。
臨淵垂眼看向她。
他素來不是個好奇的人。
僅有的求知欲似乎都用在了李羨魚的身上。
而這件事,似乎與李羨魚緊密相關。
畢竟,當今的皇帝姓李,不姓霍。
這句話若是深究下去,興許藏著個殺頭的大罪。
李羨魚也未必能夠幸免。
於是他抬眼,直白地問:“霍家哥哥是誰?”
李羨魚的指尖輕輕蜷起。
稍頃,羽睫垂落,神情有些不安,像是第一次與人說起這件深藏的往事,開口得十分艱難。
“霍家哥哥說的是霍小將軍。霍家與顧家是世交。母妃與他,應當算是青梅竹馬。”
臨淵微頓。
他刹那便明白過來。
這便是李羨魚說的那位小將軍。
鮮衣怒馬的小將軍,兩家是世交,等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地來迎娶。
前者絲絲入扣。
而後者卻顯然沒有實現。
否則,他也不會在披香殿中見到李羨魚。
於是他問:“那人沒來麼?”
李羨魚輕輕搖頭:“他來不了了。”
她低聲:“霍小將軍,在我十歲那年,便死在遼北的戰場上。”
臨淵一怔。
李羨魚有些難過。
但仍是將自己知道的一些片段拚湊起來,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說給臨淵聽。
“我記得,我初初記事的時候,母妃便住在這座披香殿裡。”
“那時候的披香殿還很熱鬨,各處的擺設都是最好的,宮人們往來不絕。可母妃幾乎便沒有在我麵前笑過,她總是在月下飲酒,自顧自地彈自己的月琴。總是冷冷清清的模樣,也不大與我說話。”
“那時候,我還以為母親天生就是這樣。話少又冷清。直到後來,我無意從母妃的妝奩夾層裡翻到一本她親手寫的日錄。我這才知道,母妃還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小將軍。生得劍眉星目,有一匹毛匹黑得發亮的駿馬,會使一手漂亮的銀槍,在戰場上百步穿楊,戰無不勝。”
“他與我的母妃約好,等她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地來娶她。”
在臨淵的視線中,她輕輕說了聲‘可是’。
“可是,在母妃及笄那年的春日宴上,前來赴宴的父皇看中了母妃。他的聖旨更快一步,要納母妃入宮做美人。”
“即便是我的外祖上奏懇情,闡明母妃已有婚約在身,也無濟於事。”
臨淵問:“所以,你的母妃便奉旨入宮了麼?”
李羨魚點頭,語聲很輕:“臨淵,世上沒有人,能拿自己的九族去抗旨的。”
她不能,她的母妃不能,她嫁到鄰國的皇姐們,也都不能。
臨淵頓了頓,又問:“那名霍小將軍呢?”
李羨魚輕聲:“霍小將軍也離開了玥京城,隨著自己的父親到處征戰,再也沒有回來過。”
“直至,我十歲那年,他戰死在遼北戰場上。”
她的指尖收攏,艱難地將那段對她而言最為深刻的回憶講述出來:“半載後,將士們扶靈回京。”
“那時候,還是夏日。是個黑沉的雷雨天。大雨將滿城的白帆都澆透。母妃冒著大雨,在雷聲裡登上宮中最高的摘星台,抱著她的月琴,看著霍小將軍的靈柩出城。我跟在母妃身旁,卻怎麼勸也勸不住她。”
她輕闔上眼,垂落的羽睫上染上水露,語聲也有些哽咽:“之後,她便從那麼高的玉階上滾落下來。腹中的皇妹沒有了。醒來後,也不再認得我了。”
之後的事,臨淵便知道了。
她的母妃從此很少開口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慢慢流動的雲影出神。少數時候,也病得厲害,像是個未出閣的少女一樣,哭著鬨著要回家去。
還有時候,也會喚起她的霍家哥哥。
想起曾經元宵夜裡一起去看花燈的時候。
李羨魚垂下眼簾。
珠淚順著鴉青的羽睫墜下,無聲碎在披香殿裡光潔的青磚上。
臨淵握緊了手中長劍,那雙濃黑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她麵上的神情。
李羨魚看起來如此傷心。
但事已發生,像是所有的安慰都無濟於事。
於是,他伸手,指尖輕碰上少女鴉青的長睫。
帶走一滴正順著她的羽睫落下的珠淚。
李羨魚的羽睫輕顫了顫,抬起一雙波光粼粼的杏花眸望向他。
更多的珠淚隨之落在他的手背上。
比雨夜中更為滾燙。
臨淵卻沒有收回手。
淡金色的日光隔窗而入,落在他低垂的羽睫上,於那雙素來冰冷的眸中投下流離光影,倒映出李羨魚纖細的影子。
“彆哭。”
他語聲低啞。
日影斑駁處,李羨魚抬起羽睫,隔著一層朦朧水霧望向他。
見從未安慰過人的少年俯下身來,以指腹替她拭去麵上的淚痕。
“彆哭。”
他重複了一次,右手停留在她的麵上,動作輕柔,而垂落在腰側的左手驀地收攏,握緊了那柄玄鐵長劍。
天光破雲,照少年的眸底寒光似雪。
“臣去替公主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