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伸手接過。
他垂眼看著上麵姿態輕盈的玉蜻蜓,低聲問她:“這三日中的事,公主想從哪裡聽起?”
李羨魚遲疑下。最終問道:“臨淵,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昨夜裡,又發生了什麼事?”
臨淵拿出兩張紅寶石麵具遞給她:“臣在攝政王府中找到了這兩張麵具。便獨自去了一趟明月夜。”
李羨魚伸手接過來,視線被其中一張上格外不同的火焰紋路吸引過去:“這是?”
臨淵答道:“這是明月夜主人的徽記。”
李羨魚指尖收緊,麵具上冰冷的觸感傳來,令她的呼吸微頓。
她似不可置信,好半晌方艱難出聲:“皇叔,便是明月夜的主人?”
臨淵道:“是。”
李羨魚輕咬了咬唇,努力忽略這件事帶給她的衝擊,繼續問下去:“你在明月夜裡做了什麼?”
她道:“為何皇叔的影衛,會說你拿了攝政王府裡的東西。”
臨淵答:“臣拿了這兩張麵具,以及賬本。”
他頓了頓,道:“攝政王這些年來招兵買馬,囤積糧草,購買軍備,足以證明他有謀反之心的賬本。”
李羨魚一震。
她艱難地問:“那昨夜——”
臨淵垂下羽睫。
“臣替公主做了決斷。”
他道:“臣將這些賬本,丟到了太極殿外。”
“當夜,攝政王意圖謀反。東宮率兵圍府,靡戰一夜,終是得勝。”
李羨魚麵色微白,傾身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如語聲顫抖:“謀逆是大罪,那皇叔,皇叔……”
臨淵垂眼:“暫且收押宗人府,皇帝要親自審訊。”
臨淵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他知道,李羨魚比他更為清楚,謀逆是何等的大罪。
審訊過後,終是難逃一死。
甚至攝政王的族親,甚至是一些過從甚密的皇室子弟,也不能幸免。
李羨魚往後退了一步。
她的麵色蒼白,連連搖頭:“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皇叔要建立明月夜這樣的地方,為什麼他要謀反。為什麼皇兄與皇叔之間,非要分出個你死我活來不可。”
她拿手背捂著眼睛,哽咽低聲:“我想去東宮,問問皇兄。”
臨淵沉默一瞬,道:“公主不若去問攝政王。”
他對李羨魚伸手:“若是公主想去,便要趕在晌午皇帝提審之前。再晚,便來不及了。”
李羨魚望向他,慢慢忍住了淚意,輕點了點頭。
*
時近冬日。一場夜雨後,更是清寒。
宗人府前栽種的鬆柏上,也已結起了淡淡的霜花。
李羨魚將自己裹在厚實的兔絨鬥篷裡,隻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
她將自己的玉牌遞給守門的金吾衛查驗:“我過來探望皇叔。”
金吾衛聞言愕然。
他在此當值十數年。還是第一次看到,謀逆這等大罪,還有人敢前來探視。
李羨魚見他不說話,便又輕聲問道:“是父皇不許旁人探視嗎?”
金吾衛回神。
皇帝並未下這樣的命令。
於是他對李羨魚比手道:“公主請隨我來。”
李羨魚輕輕頷首,抬步邁過了宗人府高高的門檻。
攝政王被囚禁在最深處的一間石室內。
他坐在一張石凳上,雙手撐膝,脊背挺直,永不彎折。
像是依舊是那名威儀赫赫的攝政王,而不是皇城內的階下囚。
李羨魚鼻尖微酸。
她取出張麵額不小的銀票遞給領路的金吾衛:“我能與皇叔單獨說幾句話嗎?”
金吾衛對她拱手,回避到出宗人府必經之路的走道上:“公主還請快些。”
李羨魚往石室前行去。
未到近前,闔眼小憩的攝政王驀地睜開鷹眸,銳利地看向她。
“嘉寧?”他皺眉:“你來宗人府做什麼?”
李羨魚忍住哽咽,低低喚了聲‘皇叔’。
她垂著羽睫,語聲很輕:“嘉寧有許多事想不明白。”
攝政王道:“你問。”
李羨魚將手探進自己寬大的鬥篷袖口中,從裡頭拿出兩張藏起的黃金麵具遞過去。
一張是普通的黃金麵具。
一張側麵則有紅寶石鑲嵌而成的火焰紋路。
她低聲問:“皇叔便是明月夜的主人嗎?”
攝政王抬手接過,坦然承認:“是。”
隨著這一字落下,明月夜中的血腥殺戮似又重新回到眼前。
李羨魚握緊了自己的袖緣,麵色愈發蒼白。
“皇叔,您為什麼要建立明月夜這樣的地方。您為什麼要——”
謀逆兩個字,她終究是無法出口。
攝政王道:“為了銀子。”
李羨魚輕愣了愣。
她慢慢抬起濕潤的羽睫:“皇叔很缺銀子嗎?”
她想,要是她早知道便好。
她一定會努力湊給皇叔。
“缺。”
攝政王道:“賑災,修河堤,興水利,籌軍備,哪樣不需要銀子。”
他濃眉皺起,鷹眸沉沉:“本王不去想法子讓那些一毛不拔的權貴們掏錢,難道,還指望著你那沒用的父皇?”
“等他喝完酒,睡完女人,建完宮殿,想起來給受餓受凍的百姓,穿不起甲胄的戰士撥銀子的時候。這些人早死絕了!”
李羨魚怔住。
她愣立稍頃,似是從這些話裡,找到了為皇叔脫罪的希望。
她抬起眸來,小心翼翼地問:“皇叔,其實您並不是想謀反的是嗎?是父皇誤會了您?”
她試圖想從皇叔那聽到。
這隻是一場誤會。
是臨淵誤會了他,是父皇誤會了他。
攝政王注視著她,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驀地撫掌,大笑出聲。
在這般陰冷的石室中,他的笑聲格外爽朗,像是在笑她的天真,也像是在笑曾經一腔熱血,赤心報國的自己。
“嘉寧,你的影衛,沒有給你看從明月夜中取走的賬冊嗎?”
攝政王神情冷靜,親自讓她認清現實:“最初的明月夜並不是這般。不過是個尋常的地下比武場罷了。隻是這些年來,養兵,屯糧草,買軍備,明月夜裡賺得銀子,漸漸不夠填這個窟窿。便也唯有,另謀他法!”
隻是未曾想,最終不過是成也明月夜,敗也明月夜。
最後讓皇帝倒戈的,便是明月夜中存放著的賬冊。
李羨魚聽他親口承認,卻仍舊是本能地搖頭:“皇叔,您已經是大玥最尊貴的攝政王了。為何還非要走上那條路。”
攝政王毫不避諱:“居於人下久了,總會想著更進一步。”
更何況,坐在王座上的,還是那樣一名昏聵的皇帝。
他的鷹眸驟寒,語聲也轉厲:“更何況,本王不反?誰來反?指望心慈手軟的東宮去弑父麼?還是——便這樣看著,大玥開國皇帝打下的基業,就這般在你父皇手中毀儘!”
李羨魚像是被這般冷厲而直白的話語重擊,麵色愈白,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攝政王見此,便也不欲多言。
便隻是重新闔目,皺眉對她揮手,冷聲道:“話已問完,便趕緊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李羨魚卻沒有挪步。
她的麵色蒼白,指尖卻不由自主地輕握住自己腕間垂落的那串紅珊瑚手串。
珊瑚珠微涼而光潤,令她想起那名給她雕琢手串的少年。
他還未尋到自己的家人。
李羨魚艱難啟唇:“嘉寧還有一件事想問皇叔。”
她低聲:“皇叔,您知道臨淵的身世嗎?”
攝政王猛地抬眼看向她,眸光比方才更為淩厲。
“嘉寧,你越界了!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他語聲落,不待李羨魚再啟唇,便厲喝出聲:“金吾衛何在!”
這雷霆般的一聲,令守在走道上的金吾衛張皇而回。
攝政王厲聲:“還不送公主回去!”
這名金吾衛是他曾經的舊部。
攝政王這一聲怒喝,金吾衛便是渾身一震,像是刹那間忘了身處何地,仿佛如今還在軍中,而眼前仍是那名軍法嚴明,憚赫千裡的主帥。
他眉心發汗,不敢耽擱。立時箭步上前,向李羨魚比手:“公主請回!”
李羨魚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宗人府,回到自己的披香殿中的。
在她的認知中,在她十五年所受的教導中。
謀逆必定是錯的。
是被寫進大玥律裡,不可饒恕的大罪。
可是。
難道讓百姓們饑寒交迫,將士們穿不起甲胄,讓公主們像是禮物一樣,被送到鄰國去。便是對的嗎?
她答不上來。
她心神不寧地走過廊廡,邁步進了自己的寢殿。
暖意鋪麵而來。
李羨魚的思緒回籠。
她攏著自己身上還帶著寒氣的鬥篷,輕抬起羽睫。
這個時節,殿內還未燒地龍。
隻是臨淵提前替她將熏爐點好,放在了槅扇前不遠處。
暖意襲人。
臨淵立在熏爐前。
他換了件乾淨的武袍,身上還帶著沐浴後淡淡的皂角香氣。
李羨魚回過神來,輕輕喚了聲:“臨淵。”
臨淵應聲。
他抬步走到槅扇前,執起李羨魚冰涼的素手攏到自己的掌心裡,將溫度傳遞給她。
他問:“公主問清楚了麼?”
李羨魚輕點了點頭。
倏爾卻又慢慢搖頭。
“皇叔都告訴了我。可我仍是不明白。”
臨淵道:“公主可以說與臣聽。”
李羨魚欲言又止。
她輕聲:“臨淵,若是我說了,你會覺得我大逆不道嗎?”
臨淵平靜道:“不會。”
他將李羨魚的玫瑰椅搬來,也放在那溫暖的熏爐前,平靜地等著她開口。
李羨魚在椅上坐落。
垂眼理了理思緒,最終還是將宗人府裡的事一一告訴了他。
她握著自己的袖緣,語聲又輕又低。
“臨淵,你覺得,皇叔做錯了嗎?”
臨淵往熏爐裡添了一塊白炭,回答她:“有時並無對錯之分,隻是立場不同,得到的答案便不同。”
李羨魚點頭:“例如站在父皇那看,皇叔便是錯的。”
“但是站在饑寒交迫的百姓,與穿不起甲胄的將士們那看。皇叔便沒有錯。”
她頓了頓,像是鼓起勇氣,在隻有他們兩人的宮室裡,說出了她想說的話:“錯的是父皇。”
臨淵添炭的動作停住。
他抬起羽睫,深看向眼前的少女,語聲徐徐放低,像是竭力不去驚擾一隻即將振翅的蝴蝶。
他問:“所以,公主站在哪邊?”
在這樣的問題前,李羨魚卻有些躊躇。
她試著去征詢他的意見:“臨淵,我應當站在哪邊?”
臨淵沒有為她做出選擇。
他伸手,在她麵前展開掌心:“無論公主做出什麼選擇。臣都會站在公主身側。”
李羨魚輕愣了愣。
許久,她小心翼翼地將指尖放進臨淵的掌心裡。
臨淵輕輕收攏長指,與她十指緊扣。
暖意於彼此的掌心中交彙,在這般寒冷的時節中,比任何誓言,都要令人覺得心安。
李羨魚牽著他的手,從玫瑰椅上站起身來。
她的語聲輕柔,卻不再遲疑。
“我想去太極殿前,替皇叔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