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阿姨笑著說,“子夜你看,妹妹待你多好。”
爸爸嗔怪道,“陳縱,你當是在喂豬是不?”
子夜沒有為此更不愛搭理她,也不會因她的故意示好而親近半分。兩人依舊表麵親親熱熱,私底下不鹹不淡,從早到晚最多的接觸就是目光接觸。陳縱看他少一點,因為無法直視。子夜看她多一點,原因不明。
薇薇主動了幾次,約等於一次沒主動,沒有激起半點水花。
陳縱有時候放學碰到他,會盯著他後腦勺開始思考。陳子夜,你傲什麼傲?薇薇這麼漂亮都不稀罕,你究竟要找個什麼樣子的來配?
丁成傑為了追薇薇,主動找上陳縱做僚機。他成績不好,自習時經常跟陳縱同桌換座位,請她為自己的情書提意見。後來發展到,做操時要站她背後方便策劃,送早餐要多送一份方便收買……漸漸,丁成傑順理成章,每天早晨騎自行車買好早餐等在院子門口等陳縱,放學回家載著陳縱第一個衝出校園,以十分鐘的光速抵達小院門口。
丁成傑漸漸不提薇薇的時候,邱阿姨後知後覺,竟比爸爸還先發現陳縱早戀。老師都還沒講什麼,陳縱先被邱阿姨和爸爸聯合勒令給丁成傑打電話。
“就說叫你以後都彆來找我了。”
爸爸將電話撥通遞給陳縱,兩個大人都守在門口,監視她打完這通電話。
“以後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陳縱坐在書桌前,流著眼淚,狠狠地說,“也彆來找我了。”說完,立刻掛斷電話。
將手機還給大人,陳縱眼淚忽然洶湧而下。不是失戀,不是舍不得丁成傑,而是覺得無助,覺得窒息。她推開大人,跑過院子,躲進廁所嚎啕大哭起來。
子夜剛剛放學,與淚流滿麵的陳縱擦身而過,聽見兩個大人皺著眉交頭接耳,“這個時候不嚴厲管教,想管就來不及了。你不是認識學校老師嗎?麻煩他們幫忙看著,又黏在一起就打電話給你。”
這間接導致後來陳縱與子夜在一起,心裡萌生的一個惡毒的念頭竟然是,我同時報複了他們兩個,真爽快。
她將這個想法告訴子夜,子夜不但沒有生氣,而是笑了。眼睛很亮,笑看著她。兩人一徑心照不宣,莫名笑了很久,事後連自己都覺得有病,覺得幼稚。可是“此仇得報”,這輩子終於可以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戀愛,而不是一旦墜入愛河,便覺得有一萬雙眼睛在鬥獸場邊窺看。
陳縱暗暗發誓,十天不要和爸爸以及邱阿姨講話,十天後才要原諒他們。誰知道,等著她的,是更具象的羞辱。
第一次就是她看《飄》。
邱阿姨在飯桌上當眾笑著宣布,“我知道你看這本書是在看什麼。”
陳縱那時候處在對性羞恥的巔峰期,讀《簡愛》時,偶然蹦出一副接吻的插圖,如同讀到鬼故事的高潮部分,嚇到她當場撕了插圖頁碼,數年不敢再拾起《簡愛》。她當然喜歡白瑞德和斯嘉麗的愛,覺得這種由愛而生的,自然而然的性意外不那麼令人厭惡。“我知道你在看什麼。”至今回想起來,陳縱仍覺得這是多麼歹毒的一句話。你們大人平時教都不好意思教的兩個字,卻當庭宣讀出來,借此惡意揣測一個少女,揣測她——“是一個精神上的妓女”;與此同時,輕輕鬆鬆就摧毀一個人用以逃避世界的樂園,一句話將淨土變得肮臟。肮臟的究竟誰?
連爸爸也要附和邱阿姨,“想看什麼也沒什麼嘛”的時候,那種惡意終於變得具象。
如果非要陳縱形容出來,她隻能說,在這一日的飯桌上,遭受了一場來自父輩精神上的輪|奸。
直到子夜講,“為性|愛描寫看名著,也沒什麼好值得羞恥的。你們大人是不是想說這個?”
性|愛兩個直白到近乎恐怖的字眼,使邱娥華和陳自強尷尬到啞口無言,好似被架到火爐上一般焦灼,兩人嘀嘀咕咕,說天說地,話題終究再也繞不回來。
子夜也大發慈悲,沒有再提,裝作方才什麼都不曾發生。
陳縱卻如蒙大赦,被他從絞刑架上解救下來。
也是從那一刻起,陳縱開始不那麼不喜歡陳子夜。
那一刻之前,陳子夜是一個沉默的黑白的陳子夜;那一刻之後,陳縱一筆一筆為他描上色彩。
他是一個和她同陣營的少年人。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一個明事理的高尚的人。
這類事件無獨有偶,陳縱每一次都在語言羞辱重擊落下之前,被子夜有驚無險地拯救。那時候她哪裡想得到,她眼中無所不能的子夜,一身足備五弓的子夜,在他十四載短暫人生中,從沒有幸存下來過一次。
“如果不是你,”後來有一次他這樣講,“連做|愛都像在一群長輩視奸下完成。一群人,高舉鏡頭,對著赤|裸的我進行電視直播。”
那時她隱隱能感知,卻不解其意。
等回過味來,陳縱驚出一身冷汗,覺得自己都快在感知他的感知裡,生出心裡疾病。
長大後,陳縱回味這段過往歲月,漸漸發覺,她接納子夜的過程,也正是她完成去性羞恥、去身體羞恥以及自我接納的過程。子夜無意識間,成全了她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