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鬱帶她來的地方叫做楓穀。
他對白茸說:“這是五十年前,我曆練時曾遇上的一處秘境。”
妖界也像人間一樣,分布著許多秘境,這秘境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哪個大能留下的,不但範圍極大,而且很是隱秘,從外頭極難攻破,隻能由著裡頭住民邀人進去,九鬱多年前意外救了一隻出身楓穀的小妖,自己也受了傷,對方把他帶了進來養傷。
這一間屋舍不大,但是五臟俱全,白茸走進廳堂,隨便看了幾處,發現楠木椅子還光潔如初,沒有半點灰塵。
白茸略微驚詫,九鬱說是有五十年沒有回來過這裡了,她原本以為室內會落滿灰塵,看室內卻比她想象的乾淨許多。
兩人正說著話,有人推開了身後大門,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
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圓臉,麵頰紅撲撲的:“九鬱哥,你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幫你看著你家裡東西呢,前幾日剛灑掃過,你看,屋子現在乾淨吧。”
她還沒說完,便看到了他身旁的白茸。
那姑娘原本還歡欣雀躍的,這一下,麵上笑意就緩緩消失了。
九鬱笑眯眯的:“我說呢,這屋子怎麼這麼乾淨。本來都準備好了叫人打掃。”
“這位是……我馬上要成婚的未婚妻。”他給那姑娘介紹。
說到這裡,九鬱偷偷瞧了一眼白茸,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麵頰。
“這一位,是我以前救過的小妹妹,叫小錦,便是她帶我來楓穀的。”九鬱也對她介紹了一道,“她是隻兔妖,在楓穀土生土長長大,你以後若是想去哪兒玩,可以尋她帶路。”
聽到未婚妻這個字眼,小錦瞪大了眼,看向她的目光也帶著隱約敵意。
搬運行李的小廝趕了過來,九鬱便趕著指揮他們布置物件去了。
他顯然完全沒在意到小錦細微的情緒變化。
九鬱素來比較粗枝大葉。
他尋了人從雲輦上搬下行李,又叫小廝和墨柳綠衣一起過來布置,雲輦上確實捎帶了不少王妃給他們置辦的昏禮用物,這麼多人一起忙活下來,室內很快變了樣,有了新房的紅火熱鬨和喜氣。
小錦也沒走,就這樣杵在門口,也不說話不做聲。
白茸倒是平靜,也沒多詢問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招呼小錦落座喝茶,聲音很輕柔:“姑娘不如進來喝口茶?今日我們剛搬來,事情多,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她隨意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翠綠衫子,挽著雙環髻,發色鴉青,麵容清麗,除去略微蒼白了些,整個人都挑不出什麼錯處。
小錦瞧著桌上擺著的茶具,看出都是陰山王府出來的物什,上頭印著陰山的家徽。
小錦緊抿著唇,也沒回話,茶水都沒接,扭頭就跑了。
“真是沒禮貌。”墨柳瞧著很不喜歡,不過,她倒是有些意外,為著姑娘如此平靜。
“姑娘,你不多問問世子這事兒嗎?
”她瞧著九鬱出門了,小聲問白茸。
陰山王府素來都是一夫一妻,白茸嫁給了九鬱,自然是府中唯一的女主人,這些亂七八糟彆有心思的女人,都應該提前打開些。
白茸一笑:“有什麼好問的。”
“我信九鬱。”
原來,這便是未來的陰山王妃的氣度。墨柳很是讚佩。
這一日,眾人都收拾到很晚,方才徹底安定。
因為離元宵還有幾日,兩人現在依舊分房睡著,白茸與他在雲山一起生活一年多,倒是也沒什麼不適應的。
她如今身體比從前虛許多,尤其前一日走多了路,晚上又做了噩夢。
第二日,足足睡到了午時才起床。
到了第二日傍晚,九鬱卻神神秘秘拉她出門,說帶她去看看好玩的。
白茸便換了一身衣裳,略微梳妝打扮了一番,好脾氣隨他一起出門。
楓穀比她想象的大許多,這裡屋舍都是依山而建,被山穀中傾斜而下的瀑布河流一分為二,然後蜿蜒著順著山道一路往上。
兩人的屋舍在半山腰,九鬱一直帶著她爬山,白茸擦了一把汗,坐在路邊石頭上歇腳,視線卻忍不住被路邊的一座小小的祠堂吸引了。
那是一個很是簡陋的小祠堂,供奉的神像前放著三四個碟子,裡頭裝著貢品果子,竟然都還新鮮。
白茸愣了一瞬,看著那一尊神像,隻覺得莫名眼熟。她愣道:“這,這是甘,甘木神女?”
為何妖界也會有人供奉她,按理說,妖界不應該對神女恨之入骨嗎?
九鬱解釋:“妖界也不全然是不喜歡神女的。”
“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連接人間和妖界的那一棵巨樹嗎?”他對白茸說,“那棵樹,叫做倒懸翠。”
“倒懸翠便是妖界一根蒼雲楔的一部分,你若是把三界想象成三個不同的空間,其中,玄天結界是將二界分割開的一張紙,但是,空間的骨骼卻另有其物。人間和妖界,在天地分離之後,都是靠蒼雲楔支撐起來的。”
聽到這些陌生的字眼,白茸很是迷茫。
九鬱笑了,換了種說法:“你應該知道當年,我們英明的天闕陛下,在統一了妖界之後,還想過要破壞玄天結界,進攻人界吧。”
這個白茸知道,她點了點頭。
九鬱道:“我不能清楚地知道陛下的想法,但是,約莫可以推測出一些。除去他想成就一番宏圖偉業之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當時支撐妖界的蒼雲楔出了毛病,按理說,人界和妖界各有兩根蒼雲楔,方能維持空間。一千年前,妖界的蒼雲楔卻開始了莫名的坍塌。”
白茸很聰明,可以說是一點就透,她迅速抬眸看向九鬱:“所以說……”
九鬱點頭。
按照大部分妖樸素的想法和天闕一貫的行事作風,解決方法必然是——既然自己的壞了,那便去搶彆人的好的來。
奪走人界的蒼雲楔便好。
隻是,此
舉還沒有完成,天闕便死在了神女手中。
關於神女到底是如何殺掉天闕的,其實現在依舊眾說紛紜,至今卻依舊沒有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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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闕隕落後,她回仙界前,神女用儘了全力,用某種仙法,暫時修補好了妖界的蒼雲楔,並一直維持到了現在。
因此,妖民對神女一直有兩種不同的說法,其中之一便是高血統的好戰派,他們希望可以在天闕的帶領下攻占人界,到時候,蒼雲楔的問題自然可以解決。這一派的妖將對於甘木恨之入骨。
另外一邊卻是主和派,隻想在妖界好好生活,並不願意背井離鄉去人間的,這一派以低血統的山野小妖為主,雖然數量多,但是沒有多少話語權,所以聲音也很小,隻是,他們陸陸續續一直在民間偷偷供奉了神女像。
天闕剛隕落的那會兒,神女像在妖界是違禁品,看到了會被查處。
後來,日子久了,便也沒有多少妖管了,於是,許多小村中都開始陸續出現了神女祠。
九鬱其實自小也是聽著神女的故事長大的,他的玩伴也多是妖界貴族,因此,這些玩伴都對神女厭惡仇恨。
隻是,九鬱卻不討厭她,他第一次去人間看到神女像時,甚至很是癡迷,仰目看了許久。
後來,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把自己定居的地方選在了雲山,離天闕舊日宮闕地址如此近的對地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忍不住從宮中取出了那一截小木頭。
白茸輕輕點了點頭,這些故事的信息量對她而言有些大,聽著太陽穴有輕微的刺痛。
不過……白茸看向那一尊柔和悲憫的神像。
想到自己以前在人間見過的祠堂,心中竟然安定不少。
那一日她被三個丹修追殺,重傷後,差點死在被暴雨中,也是遇到了一間在荒原中的神女祠,最後方才得救。
聊著聊著,她也休息好了,於是九鬱拉她起來,兩人繼續往山腳走。
還隔著一段距離,白茸愣住了。
在那一片最開闊平坦的河穀地方,竟然出現了那樣繁華的一條燈道。
夾道數不清的楓樹樹梢上都懸著燈盞,皎若流光,點點流螢。
她完全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秘境中,竟也會有人辦元宵燈會。
九鬱走在她身側,一直注意看著白茸眼神。
他笑問:“你們人類姑娘是不是都喜歡這些?”
楓穀中居住的族裔很複雜,人、妖、仙族都有,因此習俗也複雜,便是各界習俗混著一起過。
白茸低了眼眸,良久,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喜歡便好,走,帶你去玩玩。”九鬱隻要她高興就好,於是陪著她一路玩。
路過攤販時,他給她選了一盞花燈,不由分說塞入了她手中,要她拿著。
白茸:“你知道花燈會的習俗呀?”
九鬱不假思索道:“我看彆人都有,你喜歡嗎?”或許是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有點過傻了,他隻能朝她一
笑,琥珀色的眼裡滿是笑意。
白茸唇忍不住愣了,抬眸看向那雙眼。
九鬱雖原身是蛇,卻無半點她曾經印象中蛇的陰冷,反而更像某種大型犬科動物。
兩人眼睛顏色酷似,那人的一雙眼更狹長些,平日隻覺冷清秀致,一旦他沉下麵容冷眼看人時,便覺出十足的傲慢睥睨的煞氣來。更像可怕的冷血的獸。
她雙肩微微發顫,努力讓自己思緒全放回九鬱身上。
九鬱在楓穀相當有人望,許多攤販都認識九鬱,一路上,到處都是不認識的人和他熱情打招呼,九鬱一一耐心回複過去、
“這一位是?”她更是被無數人詢問。
“我的未婚妻。”九鬱便答。然後說他們昏禮在即了,笑容滿麵地邀請這些人到時候來昏禮玩,人多才熱鬨。
白茸最開始還會不好意思,聽多了,也習慣了。
“這個你喜歡看嗎?”走到一處戲台邊上,九鬱又問。
這裡竟然也有唱儺戲的。
妖界的儺戲比起人間更加精巧華美,正在唱的這一出折叫做《捉黃鬼》,這一出儺戲講的是天鬼入世,給世間帶來無數災殃,洪水、瘟疫、火災……最後,眾人將邪惡的黃鬼處以火刑。
白茸便隨著九鬱,隨便看完了這處,看到有幾個頭頂著各種耳朵的精怪也擠在人群中,在折子結束時鼓掌,不由也覺得幾分案可愛。
儺戲一般都會販麵具。
白茸崔錯開了視線,預備叫九鬱走,對麵卻走來一玄衣男人,麵上覆著一個青麵獠牙的猙獰鬼麵。
白茸頓時走不動路了,腳像是生了根一樣,被釘在了地麵,麵容瞬間褪去血色。
那男人也注意到她了。
畢竟她反應實在太大,太明顯。
他撓了撓頭:“小娘子,我嚇到你了?”
摘下麵具之後,露出的是一張濃眉大眼的男人的臉,平平無奇。
她耳朵邊似乎還在嗡嗡作響,低了眼,小聲說:“抱歉。”
九鬱拿著兩串糖葫蘆回來,塞了一串給她:“怎麼了?”
“羅山,你欺負我未婚妻了?”他不客氣,錘了這男人一拳。
“九爺,你可真是冤枉人了,你家這小娘子,在路上,一看到我這麵具,就給嚇得臉色發白,站這一動不動,怎成我欺負她了。”
“沒事的。”她拉了九鬱衣角,拉著他快走。
走出了一段,她才意識到自己汗水涔涔,麵色蒼白。
一陣冷一陣熱。
她太傻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那個麵具早沒了。
況且,當時她哭著,卑微地從楚挽璃手求回了那個麵具,之後就小心地藏在了青嵐宗自己的住處,鎖在了匣子裡。
這麵具也不可能在他身上了。
“阿修羅儺麵醜是醜了點,有這麼可怕嗎?”九鬱摸著下巴。
“阿修羅?”
“對,方才那一張是阿修羅王
的儺麵。”
傳聞中的阿修羅王生於海底,是一位嗜戰的惡神,與天帝的那一場惡鬥,流血漂櫓,死傷無數。
曾經那一場花燈會,少年少女兩情相悅,都是情竇初開,心裡眼裡都隻有彼此。
隻想著,在一起的時間能多一點是一點。
那時她滿心滿眼都是他,戲其實也沒聽進去多少,止不住小鹿亂撞。
那一場儺戲,她被他借故牽起了手,就牽了好久,壓根沒聽進去一個字,聽完後,還稀裡糊塗的,以為那是尋常羅刹麵具,買了便送了他。
如今回看,那是不是其實是一句讖語。
天道在提前告知她。
他是食人的惡鬼而非謫仙。
她食不知味,呆呆咬著糖葫蘆,唇沾了豔色,九鬱一瞬不瞬看著。
隻覺她人比花嬌,簡直太好看了。
隻是……他有些忸怩,想著反正就一日了,明日便是他的妻了,便又忍了,隻是拿手帕,叫她自己擦了擦。
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擴散開。
把她拉回了現實,白茸朝九鬱真情實感笑了笑。
她心想。
如今,她和九鬱在一起很好,很安穩,很幸福。
九鬱把她救了回來,又給了她一個新的家,她從心底感激。
她現在大部分時候都很平靜,很少有那樣可怕激烈的情緒波動。
可以過上不做噩夢,不發寒疾,不被羞辱的安穩日子。
她不奢求什麼更多,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
這一日清晨,天光未亮,還霧蒙蒙的。
陰山王聽到下屬彙報,龍君已經抵達陰山時,登時便驚醒了過來。
他頓時慌張得從臥榻上怕了起來,披上外衣,收拾著穿上了靴子。
“九鬱呢?”他邊穿著衣,邊問王妃。
王妃也被他慌張感染,語氣不由得有些飄:“九鬱提前下山了,說是要帶小木出去玩幾日。”
“這孽障。”陰山王氣得不知如何是好,赤色的臉漲得更紅。
知子莫若父,他如何不了解九鬱的心思,無非是就是見他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想要先斬後奏罷了。
陰山王戴好發冠,急匆匆問王妃:“你可知道他們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