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時腦子裡隻剩下一句話:
荒唐至極。
因為改不了、毀不掉生死簿, 所以就趁著飛升,將生死簿帶離修真界?這也太荒謬了!這事也算是違逆天道了,曲長風就不怕被雷劫劈死嗎?就不怕飛升後仕途受影響嗎?
穆時覺得心裡有點難受。
她說:“我不能理解。”
“有什麼不能理解的?”
祝恒語氣平淡地說,
“你師父本就是不走尋常路, 從不屈從於天的人。這般舉動的確出格,但如果是他做的, 倒也還算正常。”
穆時擰著眉毛,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他收我當徒弟是為了報恩……”
“或許是吧。”
祝恒對穆時說,
“但你要明白,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收徒, 一旦成為師徒後, 一切就不似從前那般簡單了。”
“在鮮少有人婚配的修真界裡,對師父,尤其是那種徒弟不多的師父而言,徒弟就如同子女一樣重要。”
旁聽對話的明決補充了一句:
“倘若他能替你死, 他會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和你之間選擇你。”
穆時側頭, 看向靜靜地佇立在地麵上的碧闕劍。
曲長風若是為了改她的命,才帶走了她那頁生死簿。那這柄碧闕劍,又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思, 才被他留在了修真界?
穆時收回了目光。
她坐姿端正了一些,低垂著頭, 悶聲問:
“……帶走了生死簿,就能改命嗎?”
“恐怕不能。”
祝恒輕輕搖頭,
“比如一個人得了一場大病,快要死了,拿走他的生死簿, 他就不會死了嗎?你師父把生死簿帶走了,但那頁生死簿上的內容沒有因此發生改變,你該何時死,還是何時死。”
“更甚者,他拿走生死簿的行為,有可能會推動管你的死亡——許多人拚命抗爭命運,但到最後才發現,他們的抗爭,恰恰才是使命運應驗的重要原因。”
祝恒是個優秀的卜修,為許多人批過命,見過太多太多想要回避命運,卻反而因此深陷命運的情況。
穆時悶笑一聲,搖了搖頭:
“那我師父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祝恒說道:“也許是。”
穆時從棋盒中拿起棋子,落子入局。她與祝恒走了幾手棋,棋局才剛開始,分不出高低來。
祝恒又落一子,提議道:
“穆時,留在天機閣吧。”
穆時抬頭看他。
“你現在身體很好,死因肯定不是病死,既然不是病死,那就是意外,中毒、中咒、受傷、被殺……”
祝恒對一身碧色衣裙的劍修說道,
“在太墟,很可能有長老決定毒害或者咒殺你,孟暢攔不住。但是在天機閣不會,這裡是我的一言堂,沒有人能越過我行事。”
穆時看向坐在對麵的明決,問:
“你也這麼想?”
明決點了點頭。
穆時輕哼了一聲,問:
“你倆到底是想護著我,還是想挾劍尊之徒以令修真界?”
祝恒對明決說:
“我跟你說了,你這師侄對人缺乏信任。”
“哇,這話說得……”
穆時拍了拍手,問,
“這世上的人,尤其是你倆,難道是什麼值得信任的人嗎?”
在紅塵中,女子及笄就該訂婚了,十八歲就已經嫁人了。但在仙門百派中,十八歲的修士,隻能算是個資曆甚淺的半大孩子。
但沒有人規定,孩子就一定是單純的。
穆時年紀不大,卻深知人心險惡、人性狡猾,對人一向缺乏信任。
她很難去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一個人好。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值得被用善意和好意去對待的人。
“在這種關頭挾持你,是腦袋不好使的人才會做的事情。義兄剛剛飛升,就脅迫他的徒弟,恐怕會被整個修真界斥罵不要臉。”
祝恒對穆時說,
“想要成為‘正道領袖’,實力很重要,名譽也同樣重要。一個挾持小輩的人,是不具備登上這個位置的資格的。”
穆時又落了一子:“你清楚就好。”
明決看著穆時,詢問道:
“所以即便我和祝恒都沒有想挾持你的心思,你也不打算留下嗎?”
穆時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我打算在修真界走一走……萬一有所收獲,能一問渡劫期呢?”
明決倒也不覺得穆時這樣做有什麼不妥,他點了點頭,提議道:
“如果你想像你師父那樣走遍修真界,藥王穀應當是必訪之地,所以,要去藥王穀小住幾日嗎?”
“肯定是要去的,不過要等幾日,我還有彆的事情要……”
穆時話語一頓,瞪大眼睛,
“祝恒!剛剛發生了什麼?棋局怎麼變成這樣了?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多走了兩步棋?”
“輸了就說彆人作弊。”
祝恒把玩著手中的棋子,調侃道,
“小劍尊,你輸不起啊。”
穆時抱住了頭。
她不是輸不起,她是覺得丟人——
她剛剛還嫌明決的棋爛,轉眼之間,她就成了和明決一樣的隻會下爛棋的人。
祝恒問:“再來一局?”
穆時放下抱頭的手,看著祝恒,問:
“你還有什麼事情想和我聊嗎?”
祝恒回答:“沒有了。”
“那就不來了,我要回住處休息了。”
穆時站起身來,轉身要走,走了沒兩步又回過頭來,拉著明決的胳膊把人拽起來。
“你跟我走一趟。”
問天樓邊,天機閣安排給穆時一行人的小院裡。
穆時未歸,院子裡隻有景玉和剛從摘星台出來的賀蘭遙。景玉在整理乾坤袋裡的藥草,賀蘭遙在讀先前未看完的書,但不太認真,一邊看一邊走神。
“賀蘭公子,你沒事吧?”
景玉抬起頭,問道,
“你怎麼從問天樓出來,就魂不守舍的?祝閣主跟你說什麼了?”
賀蘭遙搖了搖頭:
“沒什麼,我隻是在想事情,跟祝閣主無關。”
過了片刻,賀蘭遙說道:
“景玉仙君,有件事情我覺得很奇怪。”
“什麼事?”
賀蘭遙問:“幽州酆都的那位鬼君,生來就是渡劫期吧?”
“是啊。”
景玉說,
“一百年前,仙魔大戰雖然結束了,但修真界的百姓並沒有過上好日子。仙魔大戰裡死了太多人,修真界裡到處都漂泊著滿身怨氣的亡魂,濃重的陰氣和煞氣,使人間災病不休。”
“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人,仙門百派決定以刹天陣滅絕所有亡魂。”
“就在這時,也不知道是為了救水深火熱的人間,還是為了救那些慘死的亡魂,天道使鬼君降生了。”
“為了讓鬼君有能力解決這些迫在眉睫的問題,他一降生,就被天道賦予了渡劫期的修為。此後,亡魂被他渡入幽州,或留於酆都,或重入輪回,世間山水也重新變得乾淨。”
賀蘭遙點點頭,他生在賀蘭家,從小就聽著這些事情長大。他不能理解的,並不是鬼君為什麼一降生就是渡劫期。
賀蘭遙手指揉搓著書本紙頁的一角,滿心疑惑地問:
“鬼君都已經是渡劫期了,為什麼還要曆劫呢?他不能飛升的吧?”
景玉有些驚訝地看著賀蘭遙,問:
“賀蘭公子,在你看來,曆劫是為了進境嗎?”
賀蘭遙問:“不是這樣嗎?”
“不是的。”
景玉搖了搖頭,說道,
“很多人,包括修士在內,都有和你一樣的想法。但事實上,曆劫並不是為了進境。”
“曆劫是為了開闊眼界,磨煉內心,懂得曾經不能理解的人事物……變強隻是內心經過磨練後,必然會得到的一種好處而已。”
賀蘭遙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就在這時,院落的門被推開了。
“彆拉拉扯扯的——”
“那你倒是跟著我走啊!”
穆時把碧闕劍夾在上臂下方,兩隻手拽著一身藍水調衣飾的青年的胳膊,把人半拖半拽地拉進院子裡。
景玉見到來人,眼前一亮:“明副穀主?”
賀蘭遙立刻起身問好:
“晚輩拜見明副穀主。”
穆時指著景玉和賀蘭遙,對明決介紹:
“這是李景玉,和我同輩。這是賀蘭遙,聽姓氏就知道是哪家的了吧?他們倆都習醫道,特彆崇拜你,你指點一下唄?”
明決甩開穆時拽著他的手,稍稍整理衣襟,打量著景玉和賀蘭遙。
景玉心裡沒抱什麼期望。
明決從醫以來,滿心就隻有自己如何再登高一步,很少指點扶持小輩,不然也不會一把年紀了連個徒弟都不收。
“你知道嗎?教導他人是修煉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項體驗,能讓心境得到提升,還能夠鞏固自身不足,曆久彌新。”
穆時抱著手臂對明決說,
“好處很多的。”
明決似乎是被穆時煩到了,鬆了口:
“我要去給城令看病,你們要是想來,就跟著來吧。”
景玉欣喜地應了聲是。
明決轉過身離開了小院,景玉在後麵跟上。
賀蘭遙有些猶豫。
穆時拍了他一巴掌:
“磨蹭什麼?趕緊跟上去啊。”
“謝謝。”
賀蘭遙在穆時身側道了聲謝,小跑著出了門,還不忘記回頭把院門關好。
穆時在石桌邊坐下。
她將碧闕劍從劍鞘裡抽了出來,找了張帕子,捏了個聚水訣,仔細地擦拭著劍身。
碧闕劍斬落魔君,陪同主人一起鎮守修真界一百餘年,卻因為材質堅固,不見一絲劃痕,和新劍沒有任何區彆。
穆時反複擦拭了數遍,才把碧闕劍收回劍鞘裡,她把劍掛在腰上,學著曲長風的模樣,一手按在劍柄上,旋身走了幾步:
“……有點重。”
穆時沒把劍解下來,而是就這樣掛著劍,在石桌邊坐下了。
“咚咚咚。”
院門被敲響了。
穆時抬高了聲音:“進。”
院門推開,莫嘉誌領著兩名雜物弟子走進來,那兩名雜物弟子,一人手上端著九宮格的精致點心盒,另一人手上端著茶水。
兩人把點心和茶水放在石桌上,對穆時行了個禮,就退了出去。
莫嘉誌態度極好地對穆時解釋:
“穆師妹,師父知道你要來,讓酥香齋備了點心。本來要讓桑儲來送,但你一人在天城禁製外鬨得好不愉快,他還彆扭著,不願意來,就隻能讓我來送了。”
穆時點點頭,說:
“也好,他來送的話,我說不定心裡覺得膈應,吃不下去呢。”
莫嘉誌無奈地笑了笑,說道:
“師妹彆氣了,吃些點心吧。”
莫嘉誌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放到穆時麵前。
穆時看向點心盒。
點心盒裡的點心花樣繁多,奶糕、桃酥、月餅、米花糖……還有杏子果脯,總共九樣,每樣的量不算大,差不多剛好夠三個人吃。
莫嘉誌對穆時說:
“師父記得穆師妹的口味,米花糖專門要求了做不帶花生的。杏子……聽說師妹喜歡杏子,但這個季節實在找不到新鮮杏子,隻好送了果脯過來。”
穆時聞言皺了皺眉,問:
“是我師父透露的嗎?”
“是啊,曲師伯每嘗一樣點心,都會說‘味道新穎,興許阿時會喜歡’之類的話。”
莫嘉誌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調侃道,
“他每次來,我們不止記下了他的喜好,也將你的喜好和忌口一並記下了。”
“不過杏子不是他透露的。”
莫嘉誌看著穆時,說道,
“往年有太墟弟子來中州,提及你這位劍尊傳人,說你喜歡吃杏子,曲師伯就在問劍峰裡專門為你栽了一棵杏樹。”
穆時歎了一口氣:“那棵破樹啊……”
太墟仙宗的山林裡沒有杏樹,穆時想吃杏子,隻能等著師長從外麵帶。曲長風希望她想吃時能吃個夠,就栽了棵杏樹。
誰知道這樹隻開花不結果。
春末滿樹粉白花朵,到了該掛果的時候,就春花落儘,隻剩一樹綠葉了。
曲長風一開始以為是給的肥不夠,就用靈泉澆灌了幾次,來年這棵樹還是如此。
擅長種植靈草的明決也來看過,說:“你師父這人養什麼死什麼,這樹能活著就不錯了,期待彆那麼高。”
穆時稍大些的時候,她常坐的那張木頭板凳塌了,她看著枝繁花茂的杏樹,誠懇地建議曲長風把這樹劈了做套桌椅,還有點實用價值。
曲長風不願意。
“再等等看,說不定是大器晚成,再過幾年就好了。”
曲長風坐在杏樹下,粉白的花瓣落下,在淺淺盛在盞裡,清澈明亮的梨白酒中帶起一絲漣漪。
“就算吃不到果子,也還能看花呀。”
行吧,反正掃地的人不是她。
就這樣,穆時又看了好幾年杏花。
以至於有些弟子以為她喜歡杏花,每到杏花開的時節,便捧著三五枝杏花送上門給她羞辱。
“莫師兄,你是不知道這棵樹……”
穆時的聲音帶著點不解,
“以前開花好歹還是應季的,現在好了,不知道發什麼瘋,立冬一個多月了,竟然在開花。”
“這個季節開花?”
莫嘉誌驚訝道,
“或許是受了曲師伯飛升的影響?聽說修士飛升就是會導致天現異象的,反季開個花應該不算什麼吧?”
穆時點點頭:“興許吧。”
到底是不是受曲長風影響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這輩子是吃不上這破樹結的果子了。
莫嘉誌語氣中帶著些許羨慕:
“曲師伯真是疼愛你。”
穆時對這羨慕習以為常。
修真界每十個有師父的修士,有九個會羨慕穆時。對徒弟好的師父有很多,但對徒弟好到這種程度的師父還是比較少見的。
祝恒雖然很好,但不會像曲長風那樣,滿腦子都是徒弟。
“師妹慢慢吃吧。”
莫嘉誌站起身,說道,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就先走了。”
穆時點點頭,說了一聲慢走。
等莫嘉誌離開後,穆時從乾坤袋裡摸出用於驗毒的龍鱗針,將糕點和茶水都驗了一遍。
她抬起頭,將龍鱗針舉到陽光下,針尖仍然是銀白色,沒有半分變化。
穆時放下龍鱗針,捏起奶糕,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噎了就喝口茶水,一邊喝一邊想:這天城特供的烏龍茶還挺香的。
冬日天黑得早,沒過多久,日頭就開始沉落了。
跟著明決去給城令看病的賀蘭遙和景玉回來了,他們一邊往院子裡走,一邊談今日的收獲。
“真不愧是明副穀主。”
景玉沉思道,
“吟蕨草竟然還能這樣用。”
賀蘭遙略有些遺憾:
“可惜見不到他施針。”
景玉聳了聳肩膀,搖頭道:“這個還真不容易,要想讓他施針,要患者半隻腳先踏進酆都才行。”
坐在石桌邊吃點心的穆時問:
“那不就完蛋了?”
賀蘭遙坐到她旁邊,眼神格外亮堂,說:“敢於和酆都搶人,是成為一個大夫應有的誌氣。”
穆時想拍他的肩膀讓他醒醒,但對上那雙滿懷著欣喜的眼睛,最終還是放棄了。
“你們怎麼這就回來了?明決呢?”
“明副穀主說今夜霜氣重,天城西南四十裡的山上,會有白霜花開放,他要去采花。”
賀蘭遙看見桌上的點心,問,
“我能吃嗎?”
穆時點點頭:“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