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決作為師叔, 是不希望穆時卷入天機閣的紛亂中的。但是他深知穆時性情執拗,她想做某件事的時候,誰也勸不住她。她說打算留下, 那就一定不會離開。
明決為穆時這不聽勸的性格深感頭疼。
但他又覺得, 穆時這樣是對的。問心劍劍修嘛, 就是要內心堅定才行。無情劍道本就艱苦,倘若不夠堅定, 不夠執著, 是修不出什麼成就的。
明決看向賀蘭遙和景玉, 問:
“你們兩個要走嗎?”
穆時替他們回答了:“不走。”
明決稍稍擰眉,看著將碧闕劍抱在懷中的劍修,駁斥道:
“我是問他們兩個, 不是問你。你想卷進混亂裡, 不代表他們也想, 你不要隨便替彆人做決斷。”
穆時歪了下腦袋, 說道:
“他們倆想去藥王穀,都是奔著你去的。你留在天城, 他們去了藥王穀又有什麼意思?還是說,現在這情況, 你回藥王穀看過林桑儲後,就不再回天城了?”
這問題問到明決了。
明決是祝恒的支持者,是祝恒最堅實可靠的盟友。天機閣和藥王穀之間出了這樣的事情,他是不可能袖手旁觀、一走了之的,他得留在天城, 幫著祝恒把事情解決妥當。
明決側頭去觀察賀蘭遙和景玉的反應。
景玉對著明決行了一個淺禮,笑道:
“明副穀主不必擔心,以穆師妹的能耐, 如果真出了什麼問題,定然是來得及走的。”
賀蘭遙也點了點頭。
“你看,他們都不走。”
穆時用胳膊肘捅了捅明決,小聲說道,
“你悠著點啊,遇到麻煩及時抽身。我們個的命貴重得很,要是丟了,你肯定要賠個傾家蕩產的。”
明決低垂下眼簾,看著緊挨著他的穆時,壓低了聲音:“……我看你就是故意給我找麻煩。”
“人心不古啊。”
穆時左手拉起明決的手,右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萬般失望地譴責道,
“小師叔,我這麼關心你,你竟然覺得我在給你找麻煩。”
明決懶得陪她演,嫌棄地抽手,轉身就往門外走。
走著走著,他停下腳步,問:
“你要去見見祝恒嗎?”
穆時非常果斷地搖頭:
“不見,我和他在街上鬨得那般難看,就是為了告訴有心者,我不是祝恒的支持者,收拾祝恒的時候彆波及我。我要是主動去見祝恒,我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如果出了什麼事,你來給我傳話唄。”
明決沒有答應,也沒拒絕,隻是打開門,從這間小院中走出去。
“哎,等等!”
穆時試圖叫住明決,
“我要吃鬆鼠鱖魚!”
回答穆時的是院門關上的聲音。
穆時看向賀蘭遙和景玉,疑惑地問:
“你們說,他到底聽沒聽到?”
景玉在石桌邊坐下,笑著說:
“師妹,你都辟穀多少年了,怎麼總是想著吃呢?無情道絕七情六欲,口腹之欲也是要絕的吧?”
穆時正襟危坐,為自己開脫:
“我無情道還沒完全修成呢,有點口腹之欲也是正常的。而且我又不是天天吃,就是偶爾吃一點,沒問題的。”
賀蘭遙感到有些好奇,問:
“說起來,無情道大成是什麼樣子?劍尊算是無情道大成嗎?”
穆時沒有回答,她稍稍抬起頭,入目的是光禿禿的樹枝和無雲的蒼穹。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下頭。
“我不知道他到底算成了,還是沒成。”
穆時思考良久後,有些苦惱,
“他是靠無情道突破到渡劫期的,但他渡劫期後種種行為,都不像是無情道修士該有的作為。無情道修士本該薄情寡義,但我師父卻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甚至差點因此走火入魔。”
景玉露出驚訝的表情:
“曲師伯險些走火入魔?我在太墟多年,從未聽聞過此事。究竟是什麼情況?”
穆時食指摩挲著茶杯的邊緣,感受著粗陶茶具獨有的質感,低頭看著杯中顫抖微搖的茶水,說道:
“世人皆知,因我二師叔被魔君殘害,身死道消,魂魄無存,我師祖險些走火入魔。她為了不給當時已經傷痕累累、隻剩一口氣的正道添麻煩,選擇了拔劍自刎。”
“她不肯給魔族一絲的可趁之機,死得決絕,自刎的同時也自毀魂魄。”
“仙魔大戰結束後,我師父在茫茫人間,大海撈針一般尋找師祖的魂魄碎片,將那些僅剩不多的殘渣聚在魂燈之中,不惜以修為去養護這注定要消亡的殘魂。”
“所有人都告訴他,這樣做沒用,師祖再也回不來了。但他就是不肯放棄,執著到近乎入魔的地步。”
景玉怔怔地聽著穆時講述這段往事。
在她的印象裡,曲長風是個非常隨和的人,溫柔且有包容心,不擺架子,不發脾氣。景玉從來不知道,這位劍尊骨子裡竟有著這般執著。
“師祖和二師叔的死,一直是我師父和明決的心魔。因為師祖和二師叔,死在我師父和明決進劍塚取劍的時候。我師父總是在想,如果他和明決不離開戰場,事情的發展是否會截然不同。”
賀蘭遙問:“那,劍尊最終戰勝這心魔了嗎?”
“當然,不戰勝的話怎麼飛升?”
穆時抱著劍,精致的麵頰上帶著不易察覺的淺笑,說道,
“你們知道若嵐山靈族嗎?”
賀蘭遙茫然地看著穆時。
“我聽說過。”
景玉說出自己了解的部分,
“靈族生於天地,長於天地,天生就擅長感應和聚集靈氣,也能夠招魂和補魂。這一族在若嵐山避世而居,幾乎沒什麼人知道。”
穆時點點頭,說道:
“我師父二十年前找到了這一族,將師祖的魂魄碎片勉勉強強拚出了二魂魄,送入幽州酆都,由鬼君以靈氣填補剩餘的一魂四魄後,入了輪回。”
“在我師父眼中,前生和後世不可混為一談,那個靈魂入輪回後,與他再無瓜葛。所以,他熄了那盞在主人死後、又多燃了一百八十年的魂燈。至此,心魔也終於消散。”
穆時問:“你們覺得,他像是無情道嗎?”
賀蘭遙和景玉都沒話說,劍尊的確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景玉沉默了許久,問:
“說起來,明副穀主也是因為靈寒仙尊和竹然師伯的死,才失去劍心的吧?”
“是啊。”
穆時抱著劍,說道,
“他們的死,就好像修真道路上的一塊石頭,我師父和明決都被結實地絆了一跤。隻是,有人摔倒後能爬起來,有的人摔倒後就一蹶不振,再也起不來了。”
“天生劍骨啊,可惜了。”
景玉安慰道:
“雖然失去了劍心,但明副穀主找到了新的道,行醫救人也很好啊。”
穆時輕闔眼簾,過了好一會兒,譏諷一般地說道:
“行醫救人的確很好,但他行醫救人不好。他應該是問心劍劍修,而不是藥王穀的醫修。握殺生劍,以殺護世的手,怎麼能拿著杵去搗藥呢?”
景玉覺得這是偏見:
“穆師妹,問心劍的確很難,但搗藥也未必比握劍簡單。”
穆時抬起頭,有些固執地強調:
“我從未覺得搗藥比握劍簡單,我隻是覺得,明決應該做的事不是搗藥,而是握劍。”
賀蘭遙說道:
“可成為醫修是明副穀主自己的選擇。”
“你的意思是讓我尊重他的選擇?我尊重不了,我永遠不會尊重。”
穆時的語氣裡帶著不滿,
“琴師不該砍柴,樵夫不該繡花,劍修又怎麼能棄劍從醫?”
賀蘭遙猶疑道:“這……”
交流不太愉快,穆時不等賀蘭遙的話說完,抱著碧闕劍起身,走進正對著院門的那間屋子裡,將屋門關上。
賀蘭遙小聲問道:“她好像在生氣?”
“大概是在生明副穀主的氣。”
景玉搖了搖頭,歎惋一聲,
“穆師妹是個很純粹的劍修,她對劍有著超出尋常的執著。也正因此,她無法諒解劍修棄劍從醫的行為,哪怕那個劍修在醫道上天賦十足。”
賀蘭遙沉默了片刻,說道:
“聽起來有些固執。”
景玉瞧著閉合的屋門,輕聲道:
“劍修都是很固執的。”
景玉頓了頓,又繼續道:
“而且,希望明副穀主提劍的也不僅僅是她。問心劍很強,太墟仙宗不會輕易舍棄問心劍的傳承。等到穆師妹過世後,長老們大概會想方設法召回明副穀主,讓他收徒,將問心劍傳下去。”
賀蘭遙問:“明副穀主真的會回去嗎?”
“不好說。”
景玉對賀蘭遙道,
“不過我覺得,祝閣主大概會想方設法將明副穀主攔在中州。對祝閣主而言,藥王穀副穀主比太墟仙宗問劍峰峰主有用得多。”
賀蘭遙覺得這樣也好,就像身為劍修的穆時覺得明決棄劍可惜,他作為一個大夫,真心希望明決這樣的醫修能在醫道上越走越遠。
賀蘭遙和景玉閒聊片刻後,就各自看醫書去了。賀蘭遙一邊看一邊記下問題,打算之後問景玉或者明決。
過了沒一會兒,一陣香味飄進來,賀蘭遙被勾得抬起了頭。院子的門很快就打開了,明決單手端著一盤鬆鼠鱖魚走進來,問:
“穆時呢?”
賀蘭遙捧著醫書,一時沒反應過來。
穆時說要吃鬆鼠鱖魚,明決就真給她弄來了?和夕暮樓做的好像不太一樣,這不會是明決自己做的吧?
……這未免也太寵了點。
主屋的屋門開了半邊,穆時抱著劍倚在門上,一副不樂意搭理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