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話題與今日的裁決無關,咱們還是私下裡找時間談吧。”狂楚朝烏懷薇眨了下眼,接著隨手將身前的黑牌扔進了圈中,“不過我倒是讚同你說的,如果放任這種風氣,那以後天下就都是九流聖者了。”
蔣書蘭歎息聲,朝大殿外看了眼,洛伏跪在地上的身影模糊,她道:“也是個可憐孩子。”
她將紅牌扔了出去。
“您老人家最是心慈,倒也不奇怪。”鄒纖笑了聲,將黑牌扔進圈中。
他也沒有多說什麼。
虞歲看了眼桌上的牌。
兩紅,三黑。
她手裡的票最好早些出手,免得拖到後邊吸引注意力。
虞歲猶猶豫豫地拿起紅牌,她剛有動作,就吸引了對麵幾人的目光,見少女手裡拿著的紅牌,烏懷薇和鄒纖都輕輕揚眉。
換做是梅良玉在這,會表現得十分隨意,還能調侃跟自己投反對票的聖者幾句,太乙的聖者也已經習慣了梅良玉的脾氣,不會跟他多計較。
虞歲是第一次來,這讓其他聖者感到新鮮的同時,也會有幾分好奇,想要看看常艮聖者的小徒弟,在法家裁決會上是什麼風格。
直到虞歲將紅牌投出去後,烏懷薇才慢悠悠道了句:“我看這弟子是個好命的,今兒是遇上活菩薩了。”
虞歲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此刻投票是三紅,三黑。
尹子武仍舊坐在他的扶桑紅木盤上,笑嗬嗬地選中紅牌扔了出去。
四紅,三黑。
冷柔茵會投烏懷薇的反對票,蔣書蘭是心軟,尹子武則可以通過交易來操控他的選擇。
烏懷薇看了眼尹子武,不輕不重地哼笑聲:“你是男菩薩。”
鄒纖也道:“看他麵相不就知道了。”
道家聖者梁震麵帶笑意,也朝大殿外邊看了眼,幾不可聞地歎息聲:“蘭毒是玄古大陸的禁品,危害極大,六國禦蘭司每年都有人為此傷亡。無論是何種緣由,對他來說,已是知法犯法,罪無可恕。”
話音落,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便拿起黑牌扔出。
四紅,四黑。
歐如雙對梁震的投票結果並不意外,梁震這一票,投哪邊都是五五分。
太乙學院內,道家有聖者共四人。
李丘文和梁震常在學院,前者掌管通信院事宜,後者掌管學院弟子修煉事宜,剩下兩人,陳道之在水舟,張關易則行蹤不定。
道家修身塑形,改變是由內而外的。梁震一副青年模樣,看不出真實年紀,點漆之目蘊藏無上精力,凝結其中深不可測。
虞歲看到聖者梁震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師兄梅良玉,如今再近距離接觸後,才覺當初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為何。
師兄雖然百家九流術都有涉及,但他也有擅長的和不擅長的,對梅良玉來說,除了機關術,修煉最順手、境界領悟最深的,應該是道家九流術。
梅良玉和梁震,二人應該在修行同樣的道家九流術。
歐如雙和梁震幾乎是同時期進入太乙的,雖從未見過此人動怒冷臉的模樣,卻也沒見過他大喜大悲的時候。
梁震的心境平穩,不受外界任何事物影響,似乎永遠不會出現劇烈情緒波動的時候。
這樣的人,也拿不準究竟是從善多一些,還是從惡多一些。
梁震在查證環節,表達了對洛伏的憐憫,在裁決時,也能毫不動搖地選擇將他處刑。
歐如雙和名家朱老同時伸手拿起代表裁決的木牌,兩人手中的木牌一黑一紅。
朱老抬眼朝歐如雙看去,無聲笑了下,率先將手中的黑牌扔出去:“看來這最後的一票才是關鍵。”
歐如雙將紅牌扔進圈中,也是笑道:“我是替梁院長惜才了。”
投票現在是五紅,五黑,隻剩下萬桂月還沒有做出選擇。
一切都如歐如雙所料,隻要萬桂月的票投出去,針對洛伏的裁決就結束了,他能活著離開太乙,被押送給青陽的禦蘭司。
哪怕會被廢掉在太乙所學的九流術,也比馬上就要死了好,失去的力量可以借助蘭毒重新恢複,命沒了可就真的沒了。
“沒想到最後會是平票。”萬桂月似有些無奈地開口,“按理說,我不該投這最後一票,但若是票數持平,無法判定出結果的時候……”
她話說到一半,眼中忽地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殿外走來。
黑衣長袍,微卷的發絲搭在衣肩上,外邊的陽光襯得他膚色更加白皙。
常在水舟的法家聖者,今兒竟然趕巧回了太乙學院。
萬桂月是最先看見衛惜真的人,她話說一半頓住,其他人察覺不對,順著她的目光朝大殿外看去,也都看見了雙手攏在袖中,漫步朝殿內走來的黑衣男人。
——衛惜真為何會在此時回來?
歐如雙麵色不顯,心卻沉了沉。
刑場大殿內的聖者們看見衛惜真的到來,心思各異。
虞歲表現得十分乖巧,投完票就在位置上當個吉祥物似的,此時見到衛惜真,也隻是眨了眨眼。
倒是對麵的烏懷薇不動聲色地瞥她一眼,目光從虞歲身上再落到衛惜真身上。
*
三天前,虞歲在月山觀星台,和烏懷薇討論“五行相生”的天賦體質。
虞歲問起烏懷薇是如何發現自己是五行相生體質的,借此話題引出了衛惜真。
法家最擅長觀察五行之氣的走勢,衛惜真又是法家聖者中的佼佼者,虞歲便提議能否請衛惜真再幫自己看一看。
烏懷薇問她:“你想看什麼非要他來,我怎就不行?”
那會是休息時間,鄒纖喝完酒倒頭睡在觀星台上,虞歲盤腿坐在隔壁的星盤上,紅綾騰空做出秋千的形狀,烏懷薇便坐在上邊。
虞歲仰著臉看烏懷薇,說:“您知道我體內有農家至寶息壤的事嗎?”
烏懷薇:“天下人都知道。”
虞歲說:“息壤對農家弟子來說是聖物,有助於農家九流術的修煉,但對我來說卻沒什麼用。”
“怎麼沒用?”烏懷薇卻道,“但凡聖物,都可養氣。”
“它隻有半塊。”虞歲眉峰微蹙,瞧著楚楚可憐,“半塊息壤於我而言確實毫無用處,來太乙之前也許還看不出什麼壞處,但來太乙後,師尊才告知我,是息壤的不完整在與我爭搶體內的‘氣’,也因此存不住五行之氣。”
聽到虞歲說自己隻有半塊息壤的時候,靠著紅綾快躺下的烏懷薇,又默默坐直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坐在星盤上的少女。
“怎麼會隻有半塊?”烏懷薇來了點興趣。
“我也不知。”虞歲麵上露出迷茫之色,“為何會隻有半塊呢?”
烏懷薇略一沉思,隨後看向虞歲的目光帶了幾分深意:“在你之前,那息壤在你母親素星身上,而素星手中的息壤,又是從她師兄燕滿風身上搶去的。”
“我也聽人說過這事,卻不知道具體如何。”虞歲說到這裡頓了頓,語氣稍顯委婉,假裝不知,“既然我娘從燕滿風那裡搶走息壤,為何燕滿風沒死?不是說息壤分離後必死嗎?”
“燕滿風沒有讓息壤和自己合為一體,又談何分離?”烏懷薇哼笑聲,“傳聞農家聖物息壤的模樣,是透明的無色無味的土狀,遇水化金,自己繁衍生生不息,便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
“當年人們想要一粒息壤土解百毒、驅百蠱、除蟲害,都得去燕國百農殿跪上三天三夜,感召天地,祈得天雨,才能從燕滿風手裡求得小小一粒。”
虞歲聽得怔住,她心裡有些微妙,因為息壤在她眼裡是什麼都沒用的廢物,可在烏懷薇等人的見聞中,卻是十分了不得的東西。
想當年——沒想到這廢物玩意還有如此大的排場。
“那是借出去的,用完了還得給燕滿風還回去。”不知何時醒來的鄒纖翻了個身,低沉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低啞,“這玩意不隻是對農家術士有用,燕國某些地界環境特殊,寸草不生,農物樹植難活,靠息壤可以改善土壤,使荒漠變綠洲。”
虞歲眼睫輕顫,垂眸看自己的掌心。
這麼聽起來……燕國失去息壤,確實可以說是損失慘重。
“燕滿風為燕國後世著想,不可能與息壤合為一體,以此來成全自己的修行。”鄒纖說,“若是燕滿風當年煉化息壤,他將會是玄古大陸的最強九流聖者,至少能護燕國五百年不受侵害。”
虞歲不解道:“既然都是要保護燕國,為什麼不煉化息壤為己用,成為最強的九流聖者?這樣其他人忌憚,就更不敢來招惹燕國了。”
鄒纖坐起身來,撓著脖子打哈欠,指了指烏懷薇,示意她來解釋。
烏懷薇神色淡淡道:“方才不是說了?燕國有六大州界的百姓靠息壤改善環境而活,沒了息壤,綠洲變荒地,他們短期內必死。
就算遷居,短時間內也沒有適合的地方,而這六州的人祖祖輩輩生長在此,說服他們離開也是不容易的事。
到時候死亡估算可能會有上百萬,燕滿風心軟,做不到忽視眼前百萬活人的命,而去護百年後的燕國。”
“燕國六州的人靠息壤而活,他們追尋的是息壤,而非燕國的君主,燕滿風若是能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鄒纖嗤笑聲,“如今這燕國六州,可是改名叫青陽六州了。”
他說這些完全不避諱虞歲,仿佛就是說給南宮明的女兒南宮歲聽得。
虞歲當然聽得出,她露出無辜的神色道:“這些事我是不懂的。我娘不太喜歡我,不常與我聊天閒談,更彆提家國政事,我爹也一樣,不過我爹是單純的覺得我能力不夠,所以懶得說這些。”
“何況……我是青陽的郡主,與燕國天生不在同一個立場,燕國失去息壤的慘狀,我不誇青陽的大臣們真厲害,就已是尊重了。”
鄒纖聽完,摸了摸下巴,點頭道:“你倒是說得對,我不是燕國人,也挺欣賞青陽的某些人,青陽對燕國的蠶食計劃也確實不錯,值得誇讚。”
虞歲轉了轉眼珠,朝烏懷薇看去,像是想聽到烏懷薇的評價。
她眼巴巴的模樣將烏懷薇逗樂了,晃了晃腕上的星鈴,慢悠悠道:“兩國相爭,有來有往,盯著燕國的又不隻是青陽一家,燕國已經丟了勢,就看它的‘氣’還能撐多久。”
國勢已去,國之氣運,似乎還苟延殘喘著。
虞歲不由想到梅良玉,五指微縮,低垂了目光,斂去眼底深意。
她說:“雖然許多人都說息壤會自己繁衍,生生不息,可它為何卻會變成兩半?一半在我這裡,什麼用也沒有,那燕國六州豈不是早就成一片荒漠,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鄒纖問:“另一半在哪?”
虞歲苦著臉沒說話。
“你傻麼?另一半肯定是在素星身上。”烏懷薇沒好氣地掃了眼鄒纖。
鄒纖這才做恍然大悟狀,撓著脖子道:“你沒有辦法,不代表你娘親沒有辦法,不然我為何會說那是青陽六州?”
素星並非什麼都不會的人,相反,她本就是高天賦的農家術士,年紀輕輕便可到十三境大師,修行幻獸也能突破記載的各項極限。
這些年素星可不是什麼都沒做,至少在虞歲記憶裡,這五年左右,素星就已頻繁離開青陽帝都,外出很長時間才會回來。
“雖不知當時是個什麼情況,但我猜,素星在拿到息壤的時候就懷了你。”烏懷薇低頭看下方的虞歲,“也許她是想借息壤破鏡入聖,隻不過著急了些,若是生下你之後再煉化息壤,就不會導致息壤分裂成兩半。”
鄒纖點著頭道:“息壤被素星煉化,與她融為一體,而你又自母體便繼承一半,等於省去了煉化的過程,白得一半息壤,所以你們二人的情況與燕滿風不同。”
“若是想獲得完整的息壤——”烏懷薇若有所思道,“最有效、也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殺人奪寶。”
說著又上下打量了會虞歲;“素星應該還沒泯滅人性到要殺自己的親生女兒吧?”
鄒纖盯著虞歲,沒說話。
虞歲輕聲笑道:“當然不會,她是全天下最偉大的母親,願意為了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
少女輕柔的聲音轉瞬即逝,很快換了話題道:“當初告訴師尊我隻有一半息壤的時候就知道這事了,所以師尊封印了我坤、艮兩卦的力量,也算是封印了這半塊息壤,讓它無法與我爭搶體內的五行之氣。”
虞歲露出苦惱的神色:“所以我在逆星反極中,對上這兩股力量便感覺十分吃力,就算星海中對應的星辰力量已經回應,卻無法聚氣成象。”
鄒纖點著頭道:“我倒是早就發現了。”
烏懷薇忍不住瞪他一眼,這話說得,難道她沒發現?
虞歲繼續道:“所以我方才在想,如果衛院長一眼就看出我是五行相滿,能不能請他再幫忙看看我體內息壤的氣之走向?就算無法將半塊息壤剝離,隻要能切斷它與我爭奪五行之氣,就可以使用坤艮二卦的力量了吧?”
少女杏眸明亮水潤,眉峰微蹙楚楚可憐時,望著烏懷薇的眼裡還透著期盼與忐忑,想要掌握坤艮的力量,又害怕自己的猜想沒用。
烏懷薇心中感歎,自己為何總是對這孩子心軟?若是南宮明和素星把這個女兒生得醜一點,難看一點,抑或是把她教得沒禮貌、蠢笨惹人煩,她也不至於此。
“可以啊,不就是叫衛惜真回來看一眼嗎,有什麼難的。”鄒纖一巴掌拍到腿上,對烏懷薇說,“他不是最聽你的話了,你讓他回來他肯定回來。”
“真不巧,這世上最不聽我話的人就是他了。”烏懷薇皮笑肉不笑道,“不過你說得沒錯,我要傳授的陰陽絕學,怎麼能讓這半塊息壤打亂計劃。”
烏懷薇拿起聽風尺跟衛惜真發傳音。
最開始沒人接,烏懷薇料想他是忙得沒空看聽風尺,等了會再發傳音,對方便接起來,聽到熟悉的聲音,烏懷薇也沒有廢話,讓他過幾天回來學院幫自己一個小忙。
*
人是自己叫回來的,可不知為何,此刻看著衛惜真走進刑場大殿,烏懷薇卻覺得有幾分微妙。
她的直覺向來很準,通常出現在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上。
此刻不知為何,烏懷薇隱約有種自己被人耍了的感覺。
同樣感到被人耍了的還有歐如雙。
衛惜真的出現實在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怎麼會如此巧。歐如雙向來不相信巧合,因為過於巧合的背後,都是有人蓄意操控。
這種“巧合”,他本人就做過無數次。
是誰,是誰會在這個時候,特意從水舟叫回法家最較真、最嚴格的聖者?
烏懷薇因為心底生出的微妙感,眉頭微蹙。她叫衛惜真回來,是為了解決虞歲體內半塊息壤的問題,可不是叫人回來參加法家裁決會議的。
學院內,聖者們明裡暗裡地互相爭鬥,彼此都有點見不得人的秘密,於是大家對某些事情都睜隻眼閉隻眼。
學院弟子們那些心機把戲在諸位聖者眼中,也如過家家,大家心知肚明,隻不過是看想不想乾涉。
比如鄒纖,他知道銀河水丟失當晚都有哪些弟子偷偷潛入過倒懸月洞,可卻什麼都沒說。
有的聖者借學院弟子的手在找浮屠塔碎片,想要破除六國不戰誓約;有的聖者知曉玄魁的存在,卻始終沒有挑明;有的聖者什麼都知道,卻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有的弟子想要借刀殺人,召回了法家最嚴厲的聖者。
此時法家刑場大殿內,無罪可定的人隻有法家聖者衛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