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要怎麼做?”虞歲不解地眨了眨眼,“它不屬於幻術的一種嗎?既然是幻術,那就都是假的。”
“不可如此理解霧海蜃景。”歐如雙目視前方,耐心講解道,“世間萬象,皆由氣所化。既以氣而生的你我是真,此景又為何是假?”
虞歲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歐如雙身側,好奇地打量被濃霧遮掩的前路,卻什麼也看不見。
“霧海裡的蜃景是以氣具象的存在,卻無法準確地捕捉,不像外界萬物一樣,無論我去不去,它都存在那裡。”虞歲說,“所以才會覺得它不真實。”
歐如雙說:“人們總是認為過於美好又易碎的東西不真實。”
這話虞歲倒是同意的。
“氣化萬象,在農家看來,天地間飛鳥魚蟲都可以感知煉化五行之氣,隻要找到與它們共鳴的瞬間,便可與之融為一體駕馭它們的力量,這便是農家的禦獸。”歐如雙望著前方對虞歲說,“霧海裡部分魚蟲,在感知煉化海中的氣時陷入沉睡,在沉睡中以氣具象出數百上千不同的蜃景。”
“因此霧海蜃景,又叫海魚之夢。”
前方的夜霧逐漸淡去,虞歲隱約能看見點點火光,漸漸地,能夠在霧色中看出些許輪廓。
“那這些蜃景是誰都可以進來的嗎?”她小聲問道,“這樣豈不是很危險。”
歐如雙淡笑聲:“並非誰都可以進入蜃景,隻有和海魚共鳴者才能成為蜃景的主人。”
隻有他才能決定誰能進入蜃景。
想要與海魚共鳴成為蜃景的主人,也隻有農家術士才能做到。
濃霧變得稀薄,隱約能看見一座島嶼的模樣,火光在霧色中逐漸清晰,小船穿過了海霧靠岸。
虞歲眼中很快倒映出沒有什麼綠植的島嶼,到處都是裸露的紅岩石,和泛著黑光的沙地。風聲似鬼哭狼嚎,卷起地麵的細軟沙礫宛如吹起一張黑色的綢緞。
在怪石嶙峋後方的大片空地上,是排列成圓圈的漆黑木屋,一圈繞著一圈。
單間木屋規模不大,數量卻極多。每一間屋子都亮著燈火,唯有最中心那間較大的木屋漆黑一片。
小船靠岸,紅岩後走出兩名守在入口的玄魁成員,見是歐如雙來了,才鬆了口氣,神色恭敬地上前。
虞歲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景色 ,看見亮著燈火的木屋,以及從紅岩石後走出的兩人。
當初出手掃蕩外城據點的聖者有三名,鬼道家的常艮聖者,兵家的冷柔茵,農家的歐如雙。
歐如雙提前知道消息,並親自參與出手,也就是說,眼前的人有足夠的時間將在太乙的核心人員轉移到霧海蜃景裡。
“走吧。”歐如雙邁步朝前方的木屋群走去。
*
這裡隨處可見紅色的岩石,天幕也黑蒙蒙的,像極了暴雨將至的前夕,濃厚的雲層就快要滾落到地麵。紅黑兩種極端的顏色對比,讓人的眼睛高度緊張。
上島以後感受到的風力更大了,虞歲險些被撲麵而來的狂風打得後退摔倒。她抬手擋了一下,歐如雙說:“現在能感覺到天地間的五行之氣了?”
虞歲施展八卦生術才攔住這狂亂的風,她整理著被吹亂的衣發點點頭:“不僅能感受到,還覺得它有些暴躁。”
歐如雙道:“蜃景是由龐大的海氣具象而成,隻不過是被困在魚之夢裡,海氣太過龐大,被困在已經具象不會再有變化的的蜃景中,就會變得混亂。”
虞歲嗯嗯應聲,躲在他身後抵擋狂風。
歐如雙倒是個不錯的老師。
可惜。
歐如雙沒有人走人多的地方,而是繞著木屋群的邊緣,從燈火昏暗的通道往裡走。
兩旁的木屋都沒怎麼亮燈,似乎無人居住,但走過時,偶爾又能聽見漆黑的屋子裡傳來難以抑製的咳嗽聲。
風吹起地麵的沙礫,窸窸窣窣地拍打在她的衣服上。
“院長,這裡是哪啊?”虞歲小聲問道,“屋子裡的咳嗽聲音聽起來像是病得很重。”
歐如雙淡笑道:“試藥的地方。”
虞歲問:“是年秋雁製得新藥嗎?”
“年秋雁製作的新藥名為三代蘭。”歐如雙目視前方解釋道,“這些藥人裡有不少是和玄魁作對的,物儘其用,隻是簡單的滅口反而是玄魁虧了。”
好一個物儘其用。
虞歲目光掃過那一扇扇緊閉地漆黑木門,每一扇門後都是一張痛苦扭曲的臉。
在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中,歐如雙冷不防地問道:“覺得他們可憐?”
虞歲收回視線,不解地朝歐如雙看去:“為何要覺得他們可憐?”
那不解茫然的目光落在歐如雙眼裡,麵上仍舊不動聲色地試探:“像你這年紀的孩子,對這些事總是容易起惻隱之心的。”
“普通人也許會有。”虞歲摸了摸臉頰,拍掉被狂風吹到臉上來的沙礫,笑盈盈道,“可我的立場天然與他們敵對,怎麼會對屋子裡的那些藥人生出惻隱之心,畢竟倒黴的不是他們就是我啊。”
這話在歐如雙心裡算是滿分答案,如今他看虞歲越看越滿意,心中還有幾分遺憾,遺憾南宮明沒有早點讓這個女兒參與進來。若是虞歲剛入太乙就跟著他辦事,如今肯定成長得更好。
“你的這份覺悟很好,世上許多事情,在立場敵對之後,就不該有任何心軟。”歐如雙教導道,“心軟、猶豫、同情,這些東西隻會害了自己。”
虞歲應聲點頭,在歐如雙麵前她就是個十分聽話還有點小聰明的好學生。
從應付南宮明的時候她就知道,扮蠢也得恰到好處,適當表現出的小聰明,反而會提高他人對你的期待。
此刻的歐如雙便是如此。
他知道虞歲差得還遠,要學習許多,卻也越來越願意教她。
從燈火昏暗,走到逐漸明亮,前方的人也多了起來,穿著白色衣袍的玄魁成員交流著從木屋中走出,看到歐如雙的時候都會垂首致意。
虞歲看見處於最中心的三層木屋,隻有一層亮著燈火,旁側兩間木屋裡還往外冒著白煙,這邊的人越來越多了。
她看見張相雲和年秋雁掀開木屋簾子走了出來,兩人同時朝虞歲這邊看來,都是一愣,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見到她。
張相雲脖子和雙手都還纏著白色的藥布,他看見虞歲的瞬間隻覺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停在原地沒敢往前。
好在這會眾人都因為歐如雙的到來停下行禮,才讓他的異常顯得十分正常。
“百寇。”一個赤著胳膊的男人上前對歐如雙說,“人在二樓等著了。”
聽到這虞歲才恍然,歐如雙是太乙百寇。
歐如雙應了聲,頭也沒回地對虞歲說:“你先在樓下等等。”
“好。”虞歲點頭,目送歐如雙。
歐如雙走過張相雲時停下,掃了他一眼:“你受傷了?”
看樣子還傷得不輕。
這不鹹不淡地問話,讓張相雲瞬間回神,垂首解釋道:“一點小傷,不礙事,我會注意的。”
“你最近確實要多注意。”歐如雙淡聲說完,邁步往前走去。
張相雲卻心裡發苦。
他何止是得多注意,他都想去做個祭祀求老天爺給自己轉轉運。
等歐如雙進屋往二樓去後,虞歲才不緊不慢地轉開視線,笑盈盈地看向張相雲和年秋雁二人。
被虞歲笑眼掃視的兩人立馬打起精神來,肌肉緊繃,不敢放鬆警惕。
*
木屋二樓很快亮起燈火。
歐如雙進入屋中,看見等候在窗邊的男人。男人一身黑袍,遮掩強勁的身軀,一把開刃不帶鞘的短刀鬆鬆垮垮的彆在腰後,瞧著十分隨意。
男人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氣息沉穩。他轉身朝進屋的歐如雙看過來,臉上暗沉的斑痕與幾道細長的刀疤在突然亮起的燈火中顯得猙獰。
秦崇學,兵家十三境大師。
在歐如雙目光看過來時,秦崇學略一垂首致意。
歐如雙漫步朝窗邊走去,與他並肩站著:“來了挺久?”
“今晚剛到便過來了。”秦崇學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起伏,“小姐要我來帶青陽的人回去。”
歐如雙神色淡漠,也看不出喜怒:“哦?”
秦崇學解釋道:“最近幾個月太乙的局勢多變,為了以防萬一,先讓一部分人撤離太乙,避免更多的損失。”
歐如雙從二樓往下看,目光落在與張相雲和年秋雁站在一起的少女身上。
虞歲今天戴了額飾,一顆菱形的紅玉寶石點綴在光潔飽滿的額頭,彩絲編織的長線纏繞在額角,隱在黑發之下,反綁到腦後係出一個花結綴著紅色的發帶,發帶尾巴還係著兩顆同樣的紅玉寶石。
寶石光澤瑩潤,在黑色中閃閃發光,卻也蓋不住她皙白的肌膚在昏黃燈光中的潤澤美麗。
秦崇學在歐如雙上來之前就在觀察下邊的虞歲。
他認識站在樓下的少女。
許多人都認識她,而她卻不知道那些人的存在。
無論怎麼看,秦崇學都覺得下邊的南宮郡主,隻是個愛漂亮的小姑娘,身上衣著首飾總是又多又貴重,華麗繁複。
不像他家小姐,總是素白一身。
下邊的小姑娘似乎喜歡靠那些閃閃發光、貴重的身外之物來彰顯自己的身份與實力。
而真正的強者根本不需要那些外物來點綴。
秦崇學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他聽到歐如雙緩緩開口:“有時候過於謹慎的動作,會暴露自己的膽小與短目。”
秦崇學眉峰微蹙。
這話是在說她家小姐從太乙撤人的決定,是膽小鬼才做的。
秦崇學沉聲道:“小姐無法對之前的損失視而不見,如果今年在太乙隻有損失,那至少要保證部分玄魁成員的安危。”
歐如雙望著下方的神色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他之所以願意教虞歲,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南宮明的另一個女兒不受他掌控。
如今有一個實力弱、處於成長期,對自己尊敬有加的南宮歲在眼前,他當然要把握機會,提前將其馴化,讓她為己所用。
兩人談了好一會,歐如雙才鬆口,淡聲道:“既然她堅持,那就照她的意思做吧。”
他轉身朝桌邊走去,秦崇學目光隨著他轉動,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事,那名屢次壞事的鬼道家弟子,我這次也是為他而來。”
“梅良玉?”歐如雙倒是來了興趣,“她打算如何?我可不建議你動殺手。”
秦崇學淡聲道:“我們都知道,有時候死亡並非好事。”
這話的意思,歐如雙在來的路上才和虞歲說過,因此立馬明白青葵那邊的打算。
歐如雙在桌邊坐下,略一沉思後,嘴角微彎道:“此事我不會參與,你自己看著辦。”
若是成了,皆大歡喜,少梅良玉這個麻煩精,他也樂意。
若是沒成,線索全指太乙之外的青陽,讓那個目中無人的小丫頭吃點虧也好,歐如雙倒是挺期待青葵到時候來求自己善後。
屋中二人誰都沒有發現,藏在暗處那微若塵埃的五行光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