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蘊撿了一個偏僻處角落的廢棄涼亭,在殘缺了一角的石案後坐下,鋪開宣紙,蘸了墨,在幾乎晚了一個時辰之後,也開始不緊不慢的書寫。
這是十方第一次見江蘊寫字。
破敗的涼亭,枯黃的衰草,都掩不住小郎君清雅風姿。
十方第一次見到如此漂亮的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字體,清靈如遊龍,十方問:“公子是在摹寫文章麼?”
江蘊溫和答:“我在創作。”
十方驚訝張大嘴。
小郎君這意思,難道也是要參與比試。
樊七恰好尋過來,他心情正煩悶,聽到這句,忍不住奚落:“你懂幾個字,也敢大言不慚的學人家做文章。”
江蘊沒有理會他。
安靜寫了一會兒,道:“樊副將若無事,就過來幫我研磨。”
樊七:!!
上回把他當馬夫,這回直接把他當書童了!
樊七冷哼一聲,瞪江蘊一眼,氣咻咻再度走開。
十方放下傘:“我來幫公子。”
十方最初到隋衡身邊時,負責幫隋衡整理書案,學習過研磨。江蘊朝他微微一笑:“多謝。”
十方恍惚了下。
即興創作並非易事,不僅要求敏捷的才思,還要有敏銳的觀察力。即使是顏齊、陳麒這樣的文章高手,正式落筆前,也要先花費一些時間來進行構思。
參賽者、評審官,包括隋帝和顏皇後,都要在場中待一日。中午有宮人呈上糕點,供眾人食用,及時補充體力。
臨近申時,顏齊第一個放下筆,完成文章。
仆從將厚厚幾頁宣紙恭敬呈到評審官麵前,由評審官依次傳閱。
其他人都已經滿頭大汗,或奮筆疾書,或手掌顫抖,他依然風度翩翩,俊采神飛,一派世家公子風範,絲毫看不出緊張疲倦色。
隋都有言,生子當如顏郎。
之後,其他學子也陸續開始交出作品。陳麒是倒數第二個交的,因他行文嚴謹周密,每落一筆,都要反複推敲數遍。
接下來就是評審官評審時間。
顏齊依舊由仆人撐著傘,回顏氏子弟所在的坐席休息。
快走到時,忽被一人攔住。
“樊副將?”
顏齊露出驚訝色。
樊七雙拳緊握,身體緊繃,好一會兒,鼓足勇氣問:“公子今年為何要代表顏氏參賽?”
顏齊愣了下,旋即露出類似好笑的神色,道:“我本就是顏氏子弟,代表顏氏參賽,是理所當然之事。樊副將這個問題,倒是奇怪。”
樊七愣了下,看向顏齊的目光變得陌生,像第一次認識顏齊。
顏齊施施然道:“我還有事,就不與樊副將閒聊了。”
他舉步要走。
“那三年前呢?”
樊七拳頭捏得咯吱響,再度咬牙開口。
“三年前,公子當真是因為生病,才不能參賽麼?”
空氣靜默了下。
顏齊冷冷道:“你願如何想,就如何想吧。”
上百份文章,評審官傳閱起來,也需要耗費很多時間。
雖是匿名審閱,但看到顏齊和陳麒的文章時,評審官們依舊不約而同露出了欣賞和肯定之色。
因為太出色了,顏齊的文風,又彆具一格,極好辨認。
五位和顏氏有關聯的評審官第一時間將最高分給了顏齊。陳麒坐在坐席上,心臟在胸腔內發出猶如擂鼓的巨響。
他自然不寄望顏氏能給他高分,他緊密的注視著另外五名評審官的反應。
他仔細研究過即墨清雨為代表的清流派文官的喜好,所以今年特意改變以往犀利文風,加入了許多玄學清談類的東西。
比如崇尚自然,追求忘我之境。
他還特意給文章取名《遊仙賦》,迎合對方喜好。
另五位評審官閱後,果然都眼前一亮,表露出滿意神色。但顏齊的《大荒賦》也很不錯,他們又一向很喜歡顏齊的文風。在他們看來,《大荒賦》很可能將成為顏齊成名以來水平最高的文章。
《遊仙賦》並沒有到碾壓《大荒賦》的地步。
他們隻看文章本身,不關心參賽者身份,也不關心太子府和顏氏那些破事兒。
五位評審官舉棋不定。
場上靜謐地幾乎落針可聞。
連顏皇後都緊張的攥緊了袖口。
除了觀察評審官的舉動,眾人還在打量隋衡與顏冰的神色與反應。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太子府與顏氏第一場正麵較量。
隋衡神色散漫,顏冰老神在在。
終於,排在第六位的評審官,第一個做出決定,將高分給了顏齊所書《大荒賦》。
眾人嘩然。
因這意味著,即使剩下四位評審官全部認同陳麒的文章,太子府也必輸無疑。
顏齊不知何時來到了隋衡麵前。
他一身緋色,卓然而立,眉眼深深,神色近乎倨傲的望著隋衡,道:“我說過,殿下需要我。”
隋衡哢嚓一聲,捏碎了手中杯盞,揚眉,正待開口,一道聲音忽道:“這裡還有一篇文章,剛剛送來的。”
十方將玉牌和文章一起交上。
江蘊坐得遠,十方跑了好一段路,才領了玉牌,終於在評審結果前交上。
顏齊擰眉,往評審官處望去。
隋衡也大為不解的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十方。
他太子府哪兒還來的文章。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方才將高分給顏齊的那位評審官已激動地高聲:“老夫要改一下結果,將高分給這篇《春日賦》!”
“老夫從未看過——如此精彩妙絕的文章!”
“啊,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如聞仙樂,如聽妙音!”
這是清流派評審官裡資質最老的一位,其他四位同時露出好奇色,迫不及待的將那篇文章拿來傳閱。
而後,同時露出驚豔色。
今年春日宴文章類比試主題詞是“眾生”,大多是學子的立意都在百姓與國家命運上,顏齊的《大荒賦》則是描述了一個眾生共存友愛和諧的理想世界,陳麒的《遊仙賦》是用玄妙思想暢想神魂羽化登仙,探索世外仙境的美妙。
但這篇《春日賦》,卻沒有這些高深主題,而隻是用清靈溫柔的筆觸,描繪了春日裡萬物複蘇,草木生靈葳蕤繁茂的畫麵,和其他或玄妙或高深的主題相比,反而更顯得真實可親,讓人身臨其境,那些字句之靈妙,仿佛讓人能聽見曲水河的潺潺水聲。
潤物於無聲。
無聲勝有聲。
另外四位評審官幾乎也毫不猶豫的將高分給了《春日賦》。
這反轉來得太突然,眾人既嘩然又神色不一,不知太子府何時還隱藏了這樣的高人,顏齊亦罕見的擰起眉峰。
隋衡卻突然舒展了眉宇。
《春日賦》
他笑了聲,這樣新奇可愛的名字,隻有一個人能寫出來。
新的問題再次出現,評審官一半支持《大荒賦》,一半支持《春日賦》,達成了平局,而文魁之位隻有一個,不可能分為兩半。
這種情況以前還未出現過。
而按照規定,出現平局後,可以臨時增加一個評委,那就是真正的當世大儒,左相即墨清雨。
大弟子趙衍親自將那篇名為《春日賦》的文章放到即墨清雨麵前。
即墨清雨起初皺眉,有些不以為意,覺得底下那五位老門生太沒見識,太煞有介事,連個文章好壞都看不出來。
等到大弟子將那疊寫滿清靈字跡的宣紙鋪展在自己麵前時,他視線倏地一定,神色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即墨清雨一把將文章從大弟子手裡奪過來,好一會兒,忍著澎湃心潮,問:“做文者,是何人?”
尋常評審官不能隨意翻開牙牌,但即墨清雨可以。
趙衍翻開牙牌,上麵隻寫著兩個字:衛人,楚言。
隻是衛人,而非衛國。
即墨清雨眼睛更亮:“他不代表任何陣營?”
趙衍點頭,反複確認了下牙牌信息,道:“沒錯,白色牙牌,他以個人身份參賽。”
個人身份參賽,便意味著不依附於任何一個陣營,無心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