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你來教他(1 / 2)

說是水泥路,可斑駁皴裂坑坑窪窪的路麵在一場雪後放晴之後,也變的黏黏糊糊。

虧得陸巡高大,等到了鄰居說的那段有著圍牆的地方,白色車身上,已經星星點點。

“要不,您在車上等等,我去看看。”李樂說道。

“就在這兒等等吧。”惠慶搖搖頭。

“那,行。”

說是墓園,其實就是圈出來的一塊地,裡麵大大小小的,新新舊舊的墳頭,很少有墓碑,就那麼一個挨一個。

白雪中有一行腳印,順著腳印。

“那個就是黃山?”惠慶指了指,前麵一個正擎著鐵鍁,一點點給墳頭添土的身影。

“對。”

惠慶點點頭,沒說話,就那麼雙手插兜,靜靜的看著。

鐵鍁在黃山手裡,明顯有些吃力,手腳配合著,隻能鏟出半鍁土,喘著粗氣,倒在墳頭上,鏟一下,拍一下,然後嘴裡冒出單薄的白霧。

而黃山的媽,鞋上,褲腳上都是泥,彎著腰,拔著周圍枯枝敗草,一點點整理著七零八落的石頭。

沒人說話,吹過耳邊的風,正午陽光灑下的銀白色,旁邊一棵沒了樹葉,孤零零蕭索顫動著枝杈的瘦樹,一處墳前有了一縷縷香燭點亮的熱煙,一團團紙錢燃燒的熱氣,像是無聲電影。

好一會兒,惠慶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你們說,墳墓意味著什麼?”

“文明起點的證據?”李樂想了想。

“你姥爺告訴你的?”

“嘿嘿。”

“寄托吧。”連祺說道。

“或許。”惠慶扔掉煙頭,踩滅。

“我們那兒,給親人燒香燒紙錢,叫送亮,清明、十一、春節,都是要給送亮的。我反正覺得,這個詞是很有意思。墳前,有了那一堆堆燃燒的火,可不就有了光亮?”

“年三十,早起,天冷,漫地的雪。走出來一條從家裡到我媽墳前的路。小時候,我怕她沒錢。送亮的時候,一並給燒紙錢的,還有爺爺奶奶這些家裡長輩,我就會偷偷給我媽媽多分一點。心裡過意不去,就給那些長輩說一聲,我是小孩,莫怪莫怪。看到那堆厚厚的紙錢灰,心裡就定了,覺得我媽在底下可以有錢花,儘情花。”

“大了,上學了,來了燕京,常年不在家。她的土墳風吹雨淋的,有些石頭滾落,墳變得矮矮的,小小的。後來我和我爸說,給媽修一下墳吧,他說他來。”

“經他手,修了兩次。第一次就簡單修了修底座的石頭,可看起來大了,也規整多了,可顯著土少了,頭輕腳重的。第二次的時候,就修得仔細得多。清明節,我爸給我媽端石頭,弄土。一邊乾,一邊聽他和我媽說話,他說,我把兒子拉扯上了大學,馬上就讀博士了,你嗨真舍得怨我?”

李樂看著鏡片後惠慶的眼,忽然有些傷感。

“幾個月,我爸也走了。輪到我,把他們埋在一起,舊墳又變新墳。原來那個小小的土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墳。”

“瞧著這個土堆一點點的成型,心裡有了一種重新生長出來的牽掛。清明,想著給他們燒紙錢、掛青。春節,趕緊來,給他們送亮,給他們捎信,聊兩句。”

惠慶又點上根煙,青煙升騰裡,“人說,燒紙前要先把香點上,就等於打電話敲門,說一聲我來了,要不然,這些紙錢就被孤魂野鬼拿走了。我不,我點煙。我爸愛抽煙,看到那香煙呼呼地燃儘,總覺得他抽到了一般。燒完紙,點的煙都沒滅,紙錢燒的還剩一點餘燼,有風刮來,冒著紅光的火苗顫顫巍巍的。”

“這種慣例的事情,慢慢就會變成生命中一個需要長期循環的任務,一年一節,時時如舊。無論何時,回家了,去他們的墳頭看一看,磕一個頭,給他們問聲,爸媽好。離開的時候,再去磕一個,說一聲,我走了,過幾天還來。”

“那些牽掛,沒有言語呼吸可以傳達了。可每回在那樣一個土包前,跪一跪,叫一聲,無論是來是走,心裡就熱乎乎的。”

“其實人間一切都沒有意義,我知道一切一切都在消失,但終究,還有那麼一個很具象的載體。”

“年輕時候對於這些所謂的封建迷信嗤之以鼻,覺得人死燈滅,啥都留不下,燒紙也覺得汙染環境,沒啥意義,現在倒覺得,要多燒點,麵額要大點。誰把他們的墳刨了,我先刨了誰。”

李樂這時候,歎了口氣,“我們在哪兒定居生活,墓葬地就自然會成為我們生產生活的地理中心,進而成為精神、文化的中心、社會倫理的錨。定義了華夏幾乎所有的行為邏輯。當後人,完全改變了生活方式,才會失去對這個問題的直覺。”

“家祭無忘告乃翁。”連祺吸了吸鼻子,說道,“應該慶幸有個墳,不然,想的時候都不知道往哪裡哭,我甚至希望世上有鬼。”

“對哦,每當自已想乾點小壞事的時候,就會琢磨,會不會看著我呢?”

“這就叫慎獨吧。”

惠慶笑了笑,“差不多。”

“誒,你們怎麼來了?”扶著女人走下來黃山,看到李樂幾人,一愣。

“接你回去,路不好走。”李樂說道。

。。。。。。

灶膛裡加了點玉米瓤子,沒一會兒,屋裡便暖和起來。

還是那個沒影兒有聲的電視,女人坐在前麵,繼續著嘴裡咿咿呀呀,好像,剛才那個在墳頭手腳麻利的,是另外一個靈魂驅動的身體。

裡屋,惠慶翻看著一本泛了黃的“社會契約論”,問黃山,“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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