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話是有頭的。
當找到話頭之後,就能開啟聊天模式,而在聊天過程中,就能引導出想要的信息。
比如這個叫曹亮的鍍鋅車間主任。
“曹亮和我們家老孫同一年進的廠子,不過人家是中專生,報到時候去的是人事科,人家有乾部身份,老孫去的是勞資科,隻能是工人。”
“後來兩人又都進了熱軋車間,老孫直到買斷工齡出來,都在熱軋,人家曹亮呆了兩個月就去了廠裡新建鍍鋅車間,從車間技術員、技術組長,一路乾到車間主任。”
“哪算廠裡的中層乾部了?”李樂兩手一掰,再掰,一個蘋果被分成四瓣,遞給幾人。
“你吃你吃。”梁紅手一推,“可不,要不是被富華並購了,曹亮估計都是副廠長了。”
“心裡有怨氣?”
“哪有怨氣,富華並購,最高興的就是他們這幫乾部。”
“咋?廠子人家管了,還能高興?”
“這麼大的廠子,換多少人能管得過來,不還是得靠這幫原來的中層乾部?”梁紅食指拇指一搓,“關鍵是這個。”
“富華來之前,雖說效益還湊合,但是國企啊,那些大頭小頭的,工資都有數有規定的,什麼級彆拿多少,想收入多點,就是靠廠裡支配的月度季度年度獎金,和底下工人,有差,可差的不算太離譜。”
“不過富華來了之後,這幫乾部可就得利咯。”
“漲工資了?”傅當當咽了嘴裡的一口蘋果,還挺甜,“換了管理方,肯定得穩定人心。”
梁紅“嘁”了聲,“何止漲工資,人家一來,先開乾部大會,按照職級,最低的小組長,都給了兩千塊的,叫啥慰問金,像曹亮這樣車間主任,拿了都有這個數。”
梁紅又比劃了一個“V”,“兩萬!”
“謔,這麼多?”連祺驚歎道。
“可不,啥都沒乾呢,就給這麼多,還有再上麵的那些頭頭,聽說五萬十萬的都有。你說,這麼一來,就算是那些原來反對並購的乾部,還有幾個能站富華對麵的?”
“工人呢?沒有?”
“工人算個啥?有個屁!能讓你留廠裡乾活就不錯了。”
“咋?”
“咋?原本吧,上麵說的好聽,富華進來了,帶著資金帶著技術帶著銷路,就能讓廠子再往前發展,職工福利和收入也能提高。大夥兒還挺支持,畢竟原來國企麼,都知道是啥樣子。”
“可進來之後,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說是為了減輕企業人員負擔,搞了一次大規模內退,五十歲以上的,除了一些實在的技術大拿,都從崗位上內退了。一個月按工齡,給個三百五百的退休金。緊接著,又搞什麼薪酬體係,這些乾部卻翻了好幾倍,中層一年十萬以上,廠裡那些廠長副廠長級彆的,都四五十萬一年。可底下工人,原來一個月還能拿個千把塊,一線大包澆鋼工、錠坯工的都能拿個小兩千,可現在,普遍都降了四五百。”
梁紅歎口氣,“四五百啊,能養活一家人了啊。”
“這,就沒人鬨?”
“鬨?改製了,都成合同工了,讓你滾蛋,你連這點兒都沒有。身後一家老小張著嘴呢?內退的,一個月有個幾百塊,還給你交著保險,更不可能鬨了。”
李樂點點頭,“那,不是還有公家的股份麼?就沒出來說個話?”
“錢啊,那些人一年十幾幾十萬的拿著,誰說話?不幫著富華那幫人就算好了。”
“梁姨,照你這麼說,大夥兒就這麼認了?”
“也有逼急了的,就曹亮這事兒,不就是?”
“怎麼說的?不是謀財害命?”傅當當把手裡的蘋果核扔了,拿起邊上的抹布擦擦手。
梁紅搖搖頭,“啥啊謀財害命。”
“要不說,人變得快呢?富華來了之後,曹亮這些中層乾部,也不知道是錢多了還是怎麼了,一個個都變得又壞又橫,對把不好好乾活就滾蛋掛在嘴邊上。”
“曹亮車間的一個工人,先是因為上班遲到,被扣了全勤,後來又因為工序問題出錯,扣了當月的績效,再後來車間開大會,那人可能是說了句什麼怪話,又被罰了兩百塊。”
“就這麼一來二去,那人有天喝了點酒,心裡越想越憋屈,就回廠裡找曹亮,在辦公室裡用一把軍刺給捅死了。哎.....你說,至於麼,你和
連祺聽了,“那人呢?抓著了?”
“抓了,就前兩天,在北麵,和老毛子的邊境線上給抓著的。說這話,曹亮都死了倆月了。”
“那怎麼這時候才辦喪事?”
傅當當解釋道,“辦案流程,屍檢,包括證據留存這些,都有可能不會立即火化下葬。”
“哦。我說呢。”連祺支著耳朵又聽了聽,“咋沒聽見吹喇叭的?”
梁紅歎口氣,“這事兒,哪好大聲宣揚。在家裡搭個靈棚,來往人送個花圈上個白包,殯儀館一發送就算完了。”
“不過,這兩天,來曹亮家裡的,根本沒幾個人。這人,一犯糊塗,走的時候,連個幫忙的都沒。”
李樂想起剛才來拿白布的那個男人,問道,“梁姨,我看這啥曹亮兒子,咋迷迷瞪瞪的?”
“能不迷瞪麼?這陣子,帶著她媽去廠裡要賠償呢。”
“那是的,廠裡是該表示一下。”
“表示個屁,這娘倆去了幾次,不是被攆出來,就是被架出來,說是啥,不屬於工傷事故的,隻能按正常去世,給個萬把塊的喪葬費撫恤金,賠償,一分沒有。”
“嘿,這.....”李樂瞅了眼傅當當。
傅當當聳聳肩,“這事兒,看怎麼認定,要想拿賠償,有的官司打了。不過,這廠裡這麼乾,就不是想解決的態度。”
“可不說呢,先不說曹亮為這個人咋樣,好歹也算廠裡的人吧?這麼乾,可寒了不少人的心。”梁紅這時候忽然笑了笑,“不過,這事出了以後,廠裡那些平時對工人吆五喝六的乾部,都夾了尾巴,說話也變得有商有量的,早這樣多好?就......”
剛要再說,就聽到改衣店門口一陣腳步聲,“她梁姨,梁紅~~~”
“誒誒,你們先坐先坐,我去看看。”
“沒事兒,姨,你去你去。”
幾人看到梁紅出了門,互相對視一眼。
李樂搖搖頭,“看來這新化廠,關係挺緊張啊,最起碼是管理層和基層之間,已經開始存在不信任。”
傅當當嗯了聲,“而且,管理人員和職工薪酬的結構這麼不合理,肯定會帶來更深層和意想不到的矛盾。”
“其實,有沒有種可能,這就是富華的策略,分化拉攏,造成矛盾,好方便他們的管理還有之後的措施?”一直不吭聲的阿文忽然說了句。
“你是說?”
“先處理基層,讓工人人人自危,基層不凝聚在一起,單個人,就沒有什麼力量,而拉攏中層,一方麵便於管理管控企業,一方麵用利益捆綁,好做一些台麵下的事情,畢竟,中層乾部比工人,懂的,了解的更多。”
李樂搓了搓下巴,“那就隻有調研了再說。”
梁紅這時候衝外麵嚷嚷著,進了屋,“可不說呢,行了,我知道,一準兒送到.....”
看到梁紅手裡拿的幾張鈔票,連祺瞄了眼外麵,“姨,咋了是?”
“你孫叔原來他們幾個和曹亮算的上是朋友的,托我給上白包,他們就不過去了。”梁紅歎口氣,“你說,還得是咱們這些基層工人呢,心裡再不得勁兒,可該有的禮數都有。哪像廠子裡,真特麼沒人味兒。”
“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