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露曦全然不知。
她還在繼續追問:“你不是專業導遊?那是做什麼的?你有導遊證嗎?不會是掛靠吧?”
袁北轉頭,看她一眼:“查戶口?”
“不是不是,”汪露曦趕緊擺手,“純好奇,感覺你......略有生疏。”
袁北在心裡笑了一聲,這委婉話術聽著更刺兒,還不如直截了當呢。
“朋友叫我來幫忙,我說了,明天就給你們換專業的。”
“哦。”汪露曦頓了頓,又重複一遍,“那你呢?你是做什麼的啊?”
袁北還是沒回答。
他喝了口可樂:“剛高考完?”
汪露曦點頭:“對!剛拿到錄取信息,我要來北京讀大學!本來八月末才報道的,我在家呆不住,太無聊了,就想來玩玩。提前一個月,應該能逛不少地方!”
袁北這下笑出來了,一聲,很輕。
緣由未知,汪露曦暫時摸不準。
笑夠了,他又問:“北京讀大學?哪一個?”
汪露曦報了個大學名稱,位於五道口,附近學校紮堆兒。
“哦。”袁北多了句嘴,“那我們是校友。我比你大......幾屆。”
“啊?!真的假的?”汪露曦騰一下從長椅上站起來。
嚇袁北一跳:“乾什麼?怎麼了?”
“這麼巧!”汪露曦是真覺得奇妙,她臨時決定的一場旅行,陰差陽錯認識的導遊,竟然就有這樣的緣分,她特想和袁北握握手,“你好啊,學長!”
毫不誇張地說,一聲學長把袁北雞皮疙瘩撩起來了,這稱呼好像從畢業以後就沒聽過了。
“彆這麼叫我,”他說,“我......”
“我知道,袁北,北方的北,”汪露曦心情忽然變得無限好,她再次坐回去,這次倆人離得近了點,“我就說吧,北京這地方很神奇的!”
有什麼神奇?
袁北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讀書生活工作都在這裡,一天天,一年年,沒覺得有什麼神奇。
“你一個人?”
“啊?”
“一個人來玩?”
“對啊,原本想跟我朋友一起來的,但是她鴿我,出國去了......我還是想先在國內玩一玩,我比較喜歡曆史厚重一點的地方,就比如古建築之類的,北京,南京,洛陽,還有西安......我去年暑假剛和我媽媽在西安玩了一圈。哎對了,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遠門,昨天我媽說......”
......balabala。
袁北更新了昨晚對汪露曦的第一印象——這姑娘安全意識其實並不是很強,沒心眼子,還是個話癆,跟唱歌似的,隻需起個頭,你隻要不打斷,她就能一直往下溜,旋律高昂,情緒熱烈。
她已經講到自己這次出來玩帶了多少錢了。
袁北捏了捏那易拉罐,挑了個合適的氣口打斷了她:“你剛剛拍什麼呢?”
“哦,給你看。”
汪露曦出來旅行的拍照設備並不專業,除了手機,就是個淺藍色外殼的拍立得,握在手裡像個小玩具。
她把剛剛拍出來的幾張相紙給袁北看。
因為很多都是反過來的自拍,所以取景構圖非常草率,有的隻露一隻眼睛,有的隻露下巴和笑起來的兩排牙,身後則是光潔磚石搭成的丹陛橋一角,或是祈年殿的簷上藍瓦,還有圓頂攢尖兒。
陽光真好,屋簷上似有金光。
袁北還未發表評論,汪露曦的手機屏幕剛好傾斜過來。
“這個是我。”她指指袁北手裡的相紙。
然後又指指手機屏幕:“這個也是我。”
和新鮮的拍立得不同,手機屏幕上的那張照片布滿噪點,一看就有年頭了,泛年代感的模糊顆粒,像是蒙了一層夕陽。夕陽之中,一個小姑娘穿著涼鞋和小白裙,舉著彩色大風車,一臉不高興。
汪露曦解釋,這是她小時候第一次來北京時拍的照片。那時是跟著爸爸媽媽來出差,順便旅遊,也是在天壇,一樣的遊客如織,一樣的祈年殿,一樣的背景。照片裡是她急著想去吃烤鴨,鬨脾氣來著。
算了算,至少也有十幾年之久了。
剛剛循著這些照片故地重遊了一番,想看看有什麼變化,卻發現那些景點和建築和多年前相比,沒一點不同。
變化的好像隻有拍照設備,還有人。
“很神奇是不是?”
這是汪露曦今天第二次提到“神奇”這個詞,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袁北隻是接過她的手機,將那張老照片放大來看。
很久的一段安靜後,手機才被遞還。
......
“那邊的樹,去看了嗎?”袁北又打了個嗬欠。
“什麼樹?”
“你在學校也不聽講?覺得老師不專業,就不聽他的課?”
“......”
這人還挺記仇。汪露曦想。
她順著他抬下巴的方向,望過去,正是她剛剛路過卻沒有駐足的樹林。
那裡都是古樹,鬆柏為主。
天壇的主要作用是祭祀,因此周圍栽種了非常多的側柏、圓柏,意為禮重上天,也是取長壽平衡的好意頭。數量密集之處遮天蔽日,每一棵都用環形欄杆保護起來。
“哎,忘了,我得去看看。”
汪露曦騰一下站起身。
隻是......
她看向袁北。
“還有十五分鐘。”袁北喝著可樂,望向另一個方向,好似心不在焉,“快去快回。”
“你要一起嗎?”
“累,自己玩去吧。”
“好!”
汪露曦把包反過來背在胸前,朝著那片樹林小路奔去,一路跑一路回想,終於覺出點不對勁兒來——剛剛聊了那麼一會兒,她做了一個完整詳儘的自我介紹,可她問的那些關於他的問題,他是一個也沒答。
她稍稍有點懊惱,頓住腳,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袁北也起了身。
倒是沒有離開。
他隻是彎腰,把她遺落在長椅上的礦泉水瓶和塑料袋撿了起來,團了團,扔到了幾步之外的垃圾桶,然後重新坐回到長椅上,雙腿伸直,雙臂展開搭在椅背,仰著頭。
老大爺一樣曬太陽。
陽光肆無忌憚平鋪在他白得快要透明的臉上。
他甚至還閉起了眼睛。
汪露曦想不通,怎麼會有人不怕曬。
她本能地跟著抬頭,也想瞧瞧太陽,可頭頂層疊樹葉影影綽綽,將熾熱光線遮去大半,好像會呼吸的3d油畫。
這裡每棵樹的樹乾上都掛著“身份證”,上寫年份,最年輕的也有幾百歲。
汪露曦跟著遊客們沿著樹與樹之間的汀步石慢慢走,一張一張閱讀過去,時不時跟其他遊客一樣伸手。網上攻略說了,古樹有茂盛不息的生命力,伸手在樹乾那隔空感受一下,會有隱約涼意。
她什麼也沒感受出來,隻是覺得濃蔭匝地,挺漂亮的。
大腦放空之際,聽到頭頂一聲尖細的啼鳴。
還以為是鳥,直到其他遊客驚呼,汪露曦才發現,原來是隻腿腳利索的鬆鼠,和她對視了一眼,從一棵樹蹦到另一棵樹,又蹦到更遠的一棵,然後就不見了影。
汪露曦趕緊舉起拍立得,可還是來不及。
......鏡頭慢慢下移。
直到袁北出現在取景框裡。
他還在長椅那坐著。
在遠處,在太陽底下,在虛實交錯的樹與樹的後麵,在步履匆匆的來往遊客中間。
趁這定格的一幀,汪露曦按下了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