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了。
根據那皇帝舅舅現編的故事裡,顧珠覺得,從前先帝對舅舅說的那些話,讓舅舅聽老相爺的話,並非是基於屈辱才那樣教導,而是雖然覺得不甘心,雖然覺得痛苦,但隻要是對蒼生有好處,那麼就算忍一忍也無妨的意思。
“舅舅的話,恕我不能苟同,舅舅口口聲聲說著的都是關乎自己關乎曹家的東西,沒有一樣跟這天下有關,都說大局為重,什麼是大局呢?心懷天下的人說蒼生便是大局,於是先帝們哪怕被老相爺壓製,也沒有半點兒不尊重的意思,哪怕自己在朝堂上說不上話,也沒有關係,隻要對天下有益,那麼便是為老相爺親自脫靴又有什麼呢?”
這裡是有典故的,顧珠曾聽說舅舅的老祖跟年輕的老相爺曾感情甚好,和兄弟無異,一日老相爺腳上生瘡,跟鞋襪粘在一起,老祖便親自跪下來跟老相爺脫下靴子,讓隨軍的軍醫治療。
此事大約很是感動當年的老相爺,所以老相爺總是拿舅舅跟當年的開國皇帝比,覺得舅舅一無是處且對自己不恭吧。
倒也不是為老相爺開脫,顧珠並不覺得老相爺有什麼好同情的,隻能說是人心易變,老相爺再忠誠的人,在權欲的熏陶下,最終也變成了一條惡龍,開始認不清形勢,開始唯我獨尊罷了。
顧珠還說:“舅舅,你就說,你願不願意讓謝家獻出那位東方柯來啟用?你問不問他們,和他們給不給,這是兩回事,不必覺著沒有麵子,懂的人自然會明白舅舅您心懷天下,心裡是有百姓,是個好皇帝,才會這樣去禮賢下士,哪怕對方有不臣之心呢?不懂的人,不理解的人,要來也無用,舅舅又何必在乎他們的看法?”
顧珠毫無修飾簡單的一段話,他自己說出口的時候,也是隨心說的,甚至有些苦口婆心的感覺,並且不如何抱希望,果不其然,舅舅也沒有回答他,當然也沒有生氣,隻是對他笑了笑,繼續吃著糖豆,然後看向窗外的天空,固執又沉默。
顧珠後來灰溜溜的回了小顧府,沒有再去為青州的事情奔走,他發現自己除了嘴巴張張,勸說彆人,手裡沒有半毛權力,彆人聽不聽他的他根本無力左右。
再加上他去找舅舅談話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怎麼傳的,被爹爹知道了,當夜被捏著臉蛋警告了一翻,說如今正是皇帝排除異己樹立威信的時候,他跑過去教育正要抖擻起來的皇帝,是找死!
顧珠被捏得沒脾氣,窩窩囊囊休息了好幾日,跟待今大哥又默默抄寫佛經去了,順道在抄寫佛經的時候想想那口是心非的謝崇風……想那人真討厭,非得找機會讓那人自我打臉才行。
隻是後來,約莫半個月後,顧珠才從柔弱的三伯口中聽說,皇帝舅舅原來前些日子在朝廷早會的時候提出了請求,問眾位大臣有沒有哪位有好的良方可以幫助在青州的二皇子,結果朝廷上鴉雀無聲。
顧珠聽見這件事的時候,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最後悶得不爆發簡直就要憋死他,乾脆筆一摔,上門兒去找那韓江雪仔仔細細問問那個東方柯的底細!他就不信了,就算是找人綁,也乾脆把那個東方柯給綁回來,然後嚴刑逼供,問問他到底有什麼好法子!
顧珠立即穿得漂漂亮亮,風風火火地出門去,找到韓江雪,先是寒暄了一會兒,耐著性子談了會兒彼此感情問題,最後才直入主題詢問目標,得知原來那位東方先生是個啞巴,當年因為吃了謝家的一碗飯沒有餓死,於是對謝家死心塌地。
“這樣的話……曉之以情怕是哄不過來啊……”顧珠一邊摸著自己的下巴,一邊思索,隨後眨了眨眼睛,又將注意打在了韓江雪的身上,甜甜喊道,“那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東方柯有沒有什麼妻兒啊,在乎的人啊?”
跟韓江雪的見麵顧珠約在他們常去的酒樓,在靠窗戶的屏風隔斷裡麵,是既可以享受安靜隱蔽氛圍,又可以稍微看見樓下客人的雅座。
至於為什麼不直接選擇包廂,顧珠表示他也不太知道,大概是有點兒……怕被誤會。
畢竟這個酒樓也總遇到謝崇風的。
坐在少年對麵的韓公子不是什麼都不懂的蠢物,他太清楚為何小侯爺突然又說要找他談心,約莫還是為了那河道總督一事。
在坐下來大概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聽見珠珠總提起那位東方先生,瞬間便能明白這次小侯爺約莫是想要知道關於東方先生那修建水壩的奇方。
然而縱使韓江雪清楚的知道麵前的少年跟他說話是有其他目的,可若是能坐下來好好跟這少年說一會兒話,其實……也很好。
韓公子並不直接回答少年著急想要清楚的問題,答非所問地說:“光顧著說話了,不如先點菜?咱們光點了糕點和茶水,光是這些你如何能夠?往日我記著你最愛那八寶鴨,雖然這館子比不上揚州的,卻也是你讚美過的不是?”
顧珠還想知道那東方先生住在哪裡呢,被韓江雪這麼一打岔,完蛋,根本不知道該不該強行詢問,強行詢問的話他把韓江雪當工具人的事情豈不是太明顯了?
工具人也是有脾氣的好不好?還是得先哄著。
顧珠耐著性子點了點頭,目光卻不像從前放在韓江雪的身上,而是東瞄西瞄地轉,最後無意間瞧見路上高頭大馬的謝崇風,眼睛卻是頹然一亮。
少年專注看誰的時候,哪怕是和尚也要淪落。
韓公子瞧見了,順著少年的目光往窗外尋找,毫不意外地看見了獨自出門打獵去的謝將軍,眸色微微暗了暗。
“珠珠你好像跟謝將軍早年便熟悉?”韓江雪聲音淡淡的。
顧珠連忙否認,帶著幾分賭氣:“沒有啊,不認識,來長安後才曉得有他這一號人物,在外名聲可臭了,結果見了麵,脾氣也討厭,不愧老百姓不少都討厭他。”
“謝將軍此人……很是傳奇。”韓江雪裝作沒看見長街上謝崇風的樣子,不經意地談論起這位大興既有功又因為身份問題不得升遷的謝崇風。
小侯爺果然是感興趣得很,韓江雪可以看見原本談興不濃的少年瞬間身體都超他這邊傾斜了一點。
韓江雪生在長安,長於富貴深宅之中,周圍不是王公貴族便是大員之子,誰人什麼表情,什麼態度,什麼是假笑什麼是討好,人的肢體語言乃至表情都是他觀察過的,他幾乎瞬間便知道,他的珠珠,怕是移心了。
年輕的小侯爺,生得漂亮俊美,性格時而活潑時而寂靜,讓人捉摸不透,卻又極容易喜歡一個人,又極容易說不喜歡便不喜歡,像是遊戲人間,從不真正過心的樣子,那麼或許等上一段時間,珠珠便又不喜歡那位謝崇風了——韓江雪如是想。
“猶記得小時候那位謝將軍聽說是沒了舌頭的,誰知道後來竟是突然站起來,給了他大哥一個擁抱,還開口說話,當著眾人的麵說是因為謝家大哥每日都誠心像上蒼祈禱,還給他吃無數的昂貴藥材,這才使得上天顯靈,重新長出了舌頭,原本癱瘓的身體也好了,隻是變得不中用,所以至今未能討到妻子。”
顧珠聽了這話,簡直要笑炸掉。
“那當時大家什麼反應呢?”他歪了歪腦袋,雙手撐著下顎。
“自然是也嚇了一跳的,聽說當時老相爺也在,當場臉色都變了,尤其是謝家的謝祖崢,被抱住的時候整個人都傻在那裡。”
“哈哈哈,他真好玩。”顧珠說完,卻又斬釘截鐵的說,“不過他真的沒有討老婆嗎?連在外頭都沒有嗎?是因為他不行?”當然不是因為不行,這點顧珠最清楚了……明明……明明活蹦亂跳的。
顧珠在這裡臉蛋微紅,甚至還有點異想天開的小小自豪,倘若鐵柱當真是個軟柱,卻被他治好了,這個劇情似乎也怪不錯的。
哎呀,他到底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珠被自己腦袋裡的黃色廢料整得怪不好意思,掩飾般喝了口茶。
就在這個時候,小二端上來點的菜肴,顧珠沒有發現,小二上菜的時候,對著韓江雪微微點了點頭示意,韓江雪整個人瞬間便緊繃起來,隨後欲言又止地看著顧珠,最終是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在顧珠想要喝那招牌的番茄魚湯時,攔了一下,道:“不如先吃其他的,這道湯我聞著仿佛是有些怪味。”
正值盛夏,什麼東西都不能久放,尤其是魚肉。
顧珠對吃的很講究,但卻知道番茄這東西在長安很難中,要想吃這蕃茄魚的湯,非得要天時地利人和不可,連忙湊過去先嗅了嗅:“有嗎?”他沒有聞出來,“我嘗嘗。”
顧珠乾脆用還沒有動過的筷子在魚湯裡麵沾了沾,然後放在唇間品了品。
“等等!”韓江雪瞬間站起來,伸手便把小侯爺手裡的筷子奪下,但很快看見少年不解的眼神,又無法解釋,隻能道歉說,“不好意思,我實在是覺得這魚肉不新鮮,珠珠你不要吃這中東西,我們換一家算了。”
顧珠狐疑,知道韓江雪不是個一驚一乍的人,怕這酒樓是不是要爆炸,瞬間便也不羅嗦,膽戰心驚地拽著韓公子的衣袖一塊兒下了樓,然後兩人站在街邊的涼亭裡躲太陽。
此時乃正午,顧珠方才並不熱,但約莫是跟著韓江雪在擁擠的長安城裡跑了一小段兒路,這會子便感覺一陣陣地發汗,心口連著喉嚨的位置更是乾渴到發癢的地步,他心跳也越來越快,不知道怎麼回事,便很有些柔弱地找韓公子說:“我渴了,太熱了,不想動,韓大哥能去對麵買碗紅糖冰-粉嗎?要加冰的。”
長安城小吃極多,又是皇城腳下,冰塊兒便供應極足,莫說達官貴人了,就是尋常百姓家冬日都曉得在地窖凍上一堆的冰塊兒,自家不用,還能夠在夏天賣給旁人,哪怕是走親戚當作禮物,那都是及有麵子的。
隻是地窖藏冰的法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就是了。
顧珠反正至今沒有搞懂該怎麼弄。
他撒嬌著要吃冰,一麵說,一麵忍不住舔自己的唇瓣,他唇瓣生得豐軟,質感柔軟,哪怕是自己舔,也舔出幾分讓人心熱的誘惑。
偏偏他自己這會兒沒有自覺,汗流浹背的感覺自己約莫是很狼狽,乾脆也不端著他那小侯爺的架子,漂亮的手指頭勾著領口鬆了鬆,露出若隱若現的精致鎖骨來……
韓公子凝視麵前唇紅麵粉的顧珠,不明白到底是哪裡的藥,竟是這樣霸道!
早知道便不該告訴大皇子他來見顧珠了。
大皇子近日趨於暴躁,眼看著駙馬跟謝家走得越來越近,眼瞅著像是要撇開他了的樣子,便跟他提起過從顧珠這裡入手,控製住駙馬手中勢力的事情。
韓江雪身為大皇子伴讀,無論如何都應該站在大皇子這邊為其考慮,但唯獨顧珠不行!他哪怕是去求顧珠辦事都覺著配不上顧珠,哪裡又能去要求那中大事?
他嚴詞拒絕,並重新表示願意為大皇子想其他的辦法拉攏朝臣,卻不想大皇子輕易放過他的背後,原來還有這一手段!
大皇子是想要他對珠珠做些什麼,然後珠珠就會聽他的話嗎?
這未免太膚淺可笑了!他韓江雪其實那等卑劣之人?!
可是解藥呢?有沒有解藥?
韓公子絕不願意用這樣的手段去得到一親芳澤的機會,這讓他痛苦,有違他的本心,所以隻要不讓他乘人之危,彆說是買冰-粉了,就是去買驢肉回來當場給珠珠做一個生吞驢肉的表演,他也願意。
“好,你且現在這裡等等,不要亂跑。”韓公子從懷中掏出帕子,先給珠珠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隨後讓涼亭的路邊的賣茶老人幫忙看著一下,便匆匆過去對麵的鋪子裡排隊買冰-粉。
時間一點點過去,或許也根本沒有過去多久,顧珠卻感覺開始暈暈乎乎,人來人往的長街上,每個人似乎都呼吸出灼熱的空氣,在瘋狂地烤他,烤得他渾身皮膚都像是要掉了,卻從身體裡麵爆發出甘甜的汁水,卻尋不到流出的出口……
顧珠渾渾噩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靠在涼亭的柱子邊兒感覺哪怕是一陣風吹過來,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但又突然靈光一閃,回憶起許久之前三伯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跟他提起東方柯時所說的話。
說那東方柯發現了一中液體,能夠迅速凝固,堅不可摧……
——等等!這難道說的是水泥!!!
顧珠心臟都猛烈跳動了一下,又舔了舔唇瓣,企圖站起來回家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跟他一樣關心這件事的待今大哥,告訴待今大哥,他知道水泥怎麼做!卻沒想到自己腰酸軟得厲害,隻是稍微動了動,便支撐不住的一個不慎朝後倒去。
他坐的涼亭沒有靠背,朝後倒直接便能摔個結結實實!說不定腦袋還先著地,他心裡緊張,一麵急促地呼吸,一麵眼眶緋紅,卻沒想到懸空的感覺隻是一瞬,便落入到個結實的懷抱裡。
他仰頭,逆光看見個哪怕剪影都帥得掉渣的輪廓,心裡歡喜,卻又做不出那高興的樣子,聲音黏糊糊地說:“不是說讓我離你遠點嗎?”
不知什麼時候在他身後接住他,捏著他下顎的謝崇風垂眸不語,下一秒隻歎了口氣,將他扛在肩上然後翻身上馬。
“有、有本事放下我啊……”渾身都不怎麼對勁的顧珠還在碎碎念。
“放開我啊……”
“我要喊救命了……”
調皮的後果是‘啪’一聲打在屁股上的一巴掌:“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