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凝神一會兒,自她的袖口忽然伸出無數細線。
不知那些細線有什麼關竅,蛇一樣的靈活,竟死死纏住了屍人娃娃。
謝芙抖動十指,仿佛撥動琴弦一般,驅動妹妹朝前走。
起初,屍人娃娃還走得磕磕絆絆,很快,她的動作便敏捷了起來。
小小的傀儡女孩,直接衝殺進屍群裡。
那麼多的人,對上一個小女孩,肯定是勝券在握。
然而。
隻是瞬間功夫,黑影屍潮便轟然倒下,一顆顆人頭應聲落地,順坡滾來。
謝芙隻用了零星幾招,就砍下了來襲的第一波屍人頭顱!
勝利了?
妹妹的嘴角被謝芙操控,揚起詭譎的笑。
她像是活的一般,連蹦帶跳跑到謝芙懷裡,被女孩兒結結實實抱住。
謝芙滿眼希冀,望向葉薇:“姐姐,阿芙厲害不厲害?”
“阿芙最厲害了。”葉薇歡喜地摸了摸她的頭,又碰了一下妹妹的額頭,笑說,“妹妹也很厲害。”
葉薇碰上傀儡屍人的時候,掌心的觸感滑膩冰冷。
這時,她才確定,妹妹的確不是活物,而是一具用臘油防腐重製的屍身。
妹妹被誇讚了。
謝芙愣了一下。
從來沒有人會誇她的妹妹。
家裡姐姐們嫌棄她愚鈍,把武器當作夥伴。
玩得最好的魯沉山不會說妹妹壞話,但是他膽小,很怕妹妹。
葉薇是第一個肯誇讚妹妹表現出色的人。
她莫名有點鼻子酸酸的。
很快,謝芙又笑起來:“妹妹也很喜歡小薇姐姐。”
兩人還沒高興太久,忽然又來了一波屍群。
這一次的屍陣太厲害了,他們的動作迅猛無比,前仆後繼湧來,比平時蠱市的陣法要強悍上百倍。
“居然用了這麼強的陣法,看來這次的蛟蛇蛋有點不同。”裴君琅似乎看出了一點門道,朗聲問青竹,“操控屍人的子弟們都在哪幾個方位?”
青竹四下查探了許久,回答:“八門屍陣,正南方向屍群最少。”
“那是生門。”裴君琅指點魯沉山,“去破!”
“看我的!”魯沉山早早準備好了許多玲瓏炮,他一手一個,鉚足勁兒往正南方向掄。
“砰!砰!砰!”
連炸三枚玲瓏炮,一時間火光衝天,烈焰熊熊燃燒。
屍人身上掛著的細線瞬息被燒斷了。
傀儡師助陣失敗,屍人一個個沒了行動能力,倒在地上。
謝芙歡喜:“哇!我們贏了!”
葉薇也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今日有驚無險。”
就在他們以為危險褪去的時候。
那些屍人忽然齊齊在地上抽動,仿佛有什麼要破體而出。
皮肉綻開了,骨頭也被冒出來的濃煙衝散。
屍人皮囊儘碎,白煙自他們的骨肉湧出。
絮狀的煙霧彌漫,從四麵八方飄來,有夜風助力,一下子把幾個少年少女團團圍困。
裴君琅回過神,臉色陰沉地道:“不好!這些屍人是幌子,毒煙才是關竅!”
難怪那些守陣的傀儡師任由他們發現陣法的弱點,誘導他們去燒斷催使屍人前進的絲線。
原來,真正的蠱毒,藏在屍人的身體裡!
他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反倒落入了圈套!
葉薇明明捂住了口鼻,但那股香煙卻很霸道。
鑽入她的口鼻,窒住她的喉管,幾乎是無孔不入。
她被一波波黑色浪潮淹沒。眼前發黑,跌入無邊深淵,被黑暗吞沒。
頭好疼,眼睛也好疼。
葉薇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瞬間沒了知覺。
再醒來的時候,她坐在一間清雅的寢室裡。
房門洞開,陽光明媚。
飄來一陣陣熟悉的藥膳清香。
葉薇茫然地環顧四周。
庭院裡,蹲著一個身著錦綢襖裙的女人。
她守著藥爐,不斷拿蒲扇扇火。
葉薇呆住了。
因為她發現,眼前的人,竟是她的娘親徐靈雨!
葉薇的手抵在門板上。
她本來以為,這麼久沒見到母親,她肯定會陌生疏離。
但葉薇發現,並沒有。
掩埋在心底深處的思念被撬開了一道小縫。
一點點溢出來,一點點漏出來。
最終,葉薇記起的事越來越多,關於徐靈雨的眉眼也愈發熟悉。
這時,葉薇才發現,她隻是不敢去思念母親。
因為她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
她沒有母親照顧,沒有長輩貼心貼肺對她好。
她會嫉妒。
嫉妒葉心月有焦蓮籌謀,羨慕葉心月有父親葉瑾疼愛。
而她,隻是路邊的雜草,有血脈牽扯,所以被葉瑾好心撿回了本家。
葉薇什麼都不是。
甚至連與葉心月一爭高下的資格都沒有。
但現在,葉薇有娘親了。
她的鼻腔泛起一重重酸意。
為什麼每次想哭,鼻子都會刺痛呢?
她忍住眼眶裡的淚珠,怕徐靈雨擔心,怕這是一場夢。
直到,葉薇看到……那支曾被焦蓮手下婆子打落的花釵,此時還安安穩穩簪在她的發間。
銀鍍石榴花果玉簪,石榴小果用一顆顆瑩潤珍珠代替,很典雅美麗。
為什麼?
她如夢初醒,望向自己的手指。
纖細的指骨縮小了,手背變胖了,還有小孩富態的肉窩窩。
她變回孩子的模樣了?
難道,是重回到過去了嗎?
葉薇發懵。
呆裡呆氣的模樣,逗得徐靈雨一笑。
溫婉的女人朝她走來,捏一捏小孩豐腴的臉蛋:“怎麼?風寒好了?還敢出房門吹風!”
葉薇被徐靈雨戳了一下,額頭觸感真實。
她捂住頭,甜甜地笑:“娘。”
“真乖。”徐靈雨蹲下身,親了葉薇的臉,順勢抱她起來,“等一下喂你喝藥,好不好?”
葉薇不會拒絕母親說的任何話。
她依戀地挨靠著徐靈雨,感受母親頸間的溫熱。
葉薇被放到柔軟的床上,徐靈雨拉過薄被蓋在她膝上。
小孩子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是炎炎夏日了,天氣不冷。
徐靈雨端藥湯喂葉薇,一勺苦藥,一顆蜜餞。
葉薇的嘴裡,一陣苦澀一陣甜。
她的眼眶又發燙了,小手絞在一起,握得硬邦邦。
她害怕這是一場夢,害怕驚擾到徐靈雨,母親就會走了。
徐靈雨看出不對勁,高高挑起眉頭。
她小心掰開葉薇的手,小孩的指骨在她寬厚的掌心,伸展平整。
然後,徐靈雨給了葉薇一塊糖糕。
端端正正擺在小孩稚嫩的手心,散發甜甜的香味。
葉薇的杏眼馬上變得明亮,小聲驚呼。
徐靈雨揉了揉孩子的頭:“吃吧,你喜歡的桂花糕。我特地從罐子裡拿乾桂花,讓灶房的廚娘蒸的。”
葉薇低下頭,狼吞虎咽。
眼淚搖搖欲墜,終於落了。
她說,謝謝阿娘。
徐靈雨罵她,傻孩子。
晚上,葉薇要和徐靈雨一塊兒睡。
軟緞被套裡塞的是今年剛打的棉花,太陽曬過,暖洋洋的,有種日光的香。
她睡床邊,母親睡裡麵。
徐靈雨好笑地問:“你不是總說床底下有妖怪,會撓小孩腳心嘛?還敢讓我睡裡麵?”
葉薇外表是五六歲的孩子,心裡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女了。
她搖搖頭:“小薇不怕,小薇保護娘親。”
在徐靈雨去世後的無數個夜晚,葉薇都是一個人克服對黑暗的恐懼,獨自入眠。
因為沒有母親在,她不信賴任何焦蓮派來的人。
她答應過徐靈雨,要好好活下去的。
葉薇閉眼,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狀態。
胸口蓋著薄被,母親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
葉薇好安心。
睡醒時,葉薇下意識去找徐靈雨。
幸好,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徐靈雨。
小孩子莫名顫抖,徐靈雨以為她做了噩夢,打趣道:“小薇夢到什麼了?彆怕,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
葉薇抓住母親的手又緊了緊,隻有眼下的一切是真的。
中午吃飯,徐靈雨給葉薇煮了很多好吃的。
她擅廚藝,許多菜,連廚娘都聞所未聞。
葉薇喜歡吃徐靈雨煮的糖醋排骨、蛋炒飯,還有粉蒸肉。
母親大病一場後,性情也大變了。
但葉薇喜歡現在的母親。
從前的娘親很討厭她,清醒時會掐葉薇、打葉薇,罵她不是一個帶把的兒子,所以葉瑾才會失望地回本家。
葉薇身上時常是淤青的傷,但她仍舊對母親很好,會給母親喂粥,端吃食。
直到一日,母親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葉薇以為她要死了。
她祈求神佛,不要收走母親的命。
幸好隔天,徐靈雨活了。
她的眼睛裡有葉薇沒見過的神采,她溫柔對葉薇笑,還喝葉薇端來的粥。
葉薇抹抹眼淚。
她好像苦儘甘來了,她也有母親疼愛了。
“娘親,我會保護你的。”
葉薇又一次,鄭重對徐靈雨說這話。
徐靈雨啞然失笑,摟住了葉薇:“嗯,我們小薇很厲害很乖,你和父親一起保護娘親,好不好?”
很溫馨的一句話,卻在瞬間,令葉薇毛骨悚然。
她汗毛倒立,如墜冰窟,抱住徐靈雨的兩根纖細如竹節的手臂,輕輕顫抖。
母親從小到大都告訴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母親除外。
即便嫁了人,也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於夫君身上。
正如她的婚姻,這樣悲慘。
但徐靈雨不再對葉瑾抱有希望以後,她過得逍遙自在。
因此,葉薇能夠肯定……眼前的人,絕對不是徐靈雨。
“小薇,你怎麼了?”
母親還在輕輕問她。
“娘親不會說這種話。”葉薇忍住戰栗,忍住“失而複得的美夢破碎”的苦楚,“你不是我的娘親……”
正是這句話起了效果。
她抱住的這個徐靈雨,忽然不出聲了。
女人溫熱的身體變冰冷,身體仿佛漏了氣,噗嗤一聲軟了下去。
葉薇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的頭又開始劇烈疼痛。
杏眼發黑,又是一陣震蕩。
葉薇再次陷入昏睡。
……
醒來的時候,葉薇的手已經恢複如初。
她倒在深山老林裡,旁邊橫七豎八躺著的,是她的小夥伴。
葉薇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呼吸。
很快,謝芙與魯沉山跑來了,問她:“你怎麼樣?”
葉薇搖搖頭:“我沒事。”
謝芙鬆了一口氣,擔憂地說:“小薇姐姐,這道毒煙是入夢蠱,會用美夢牽製人。我看你半天不醒,可擔心了!為了救你,我還想去追殺那些傀儡師,但被魯沉山勸住了。他說密林裡可能不止我們一波人。”
葉薇摸了摸小孩的頭,感激道:“阿芙很乖了,確實不要為我冒險,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這話令魯沉山一呆。
他以為葉薇就是用溫柔的話術欺騙小孩為她賣命,沒想到還有幾分良知嗎?
葉薇下意識去找裴君琅的存在。
裴君琅心智強大,應該不至於被夢魘所困。
然而,葉薇一回頭就看到唇瓣緊抿的裴君琅。
他身體繃直,指骨緊攥住木輪椅扶手。手背橫陳一道道強勁的青筋,仿佛黛色的山巒。
他入夢很深,無法自拔。
明明很痛苦,卻深陷其中。
葉薇心裡一個咯噔,不由問謝芙:“如果醒不來,中蠱的人會怎麼樣?”
謝芙抱住妹妹,仔細想了想,說:“會死。”
葉薇咬了下唇。
裴君琅雖說滿肚子壞水,但他罪不至死。
她不想裴君琅死。
也是這時,裴君琅忽然捏住了她纖細伶仃的腕骨。
葉薇被他猛拉到身前。
小郎君垂頭的一瞬間,葉薇聽到他歡喜而壓抑的一聲:“娘。”
原來,裴君琅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他並非鐵石心腸,也有自己記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