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完全是嶽家先人們不可想象的奢侈煉法。
要知道,天庭本就是人腦中樞之地,一次破關成功,不代表日後都能無憂無慮。
每次發勁,都要慎之又慎,一個不慎,就要精神錯亂而死,都是拚命時才會使用。
所以,自古對於這種發勁方式的描述,就沒有太多,首先每個人的體驗都不同,難以統計。
其次則是因為太過凶險,很多前輩來不及留下記錄,便死在下一次修行中。
可徐行卻能毫無顧忌地拿命來練功,幾條“人命”撇下去,進境自然是一日千裡。
哪怕是古代那些精研了一輩子“天庭發勁”,還能僥幸不死的大宗師,跟現在的他相比,也最多是相差仿佛,不過火候有深有淺罷了。
除去研究天庭發勁外,徐行也精研了雷彬留下來“綿張短打”冊子。
他便順道將其中記載的煉皮、煉肉之法,化用到自身的武道體係中,查漏補缺。
哪怕同為煉皮、煉肉之法,其中也有細微差距,皮肉筋骨說是外煉,其實練到深處,都是由外而內。
皮膜練到至深,便是煉周身毛孔、竅穴,煉肉與煉筋則是一體兩麵的關係,練到最後,說是煉五臟六腑,實則是煉血氣。
徐行能由內而外,從皮肉筋骨中,反推五臟六腑,洗髓伐骨的步驟,說明他已經開始明白宗師之軀,固鎖五內、生機收斂的秘密。
可光有煉體境界,還算不得真正的宗師。
想取得這般成就,還必須要人與拳印,拳與天印,提煉出獨特的拳意精神。
這也是為什麼,徐行一見連繩,就能知道他是衝擊宗師失敗的大拳師。
因為那種獨特的精神氣質,是藏不住的。
在武家眼中,人身便是一座小天地,想要成為自己的“老天爺”,把握身體每一處的細微變化,自然需要更敏感的精神。
這一步比煉身經曆的皮肉之苦,還要更加凶險。
畢竟肉體上的損害,還能借助藥力滋補,可精神上的傷勢,向來難以複原。
武道曆史中,不知有多少大拳師,在這一關上栽倒,走火入魔,燒成個癡傻瘋子。
其實,徐行早在兩年前,就已完成四次煉身,成就巔峰大拳師。
可他之所以遲遲不能踏破關隘,就是因為嶽家散手中的大鵬明王之意,實在不適合他。
嶽家散手乃是嶽武穆的拳術,其中自然蘊含了他本人“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強烈誌向。
嶽蹈海雖為匪寇,卻是忠烈傳家,情懷始終如一。
所以,他才能在倭寇肆掠的東南海禍中,體會到嶽武穆的精忠報國、壯誌難酬的心念,孕育出自己的拳勢,躋身宗師。
而徐行卻不是這種人。
徐行當然有驅除韃虜的豪情壯誌,但比起倭寇,他更恨那個大肆斂財、不顧百姓死活的皇帝。
嶽蹈海以前就曾感慨,徐行身上那種無法無天、百無禁忌的遊俠氣質,實在是太盛,學嶽家散手這種拳術,不大合適。
所以,徐行早就有心,想要推演出一門契合自身心性的拳術。
他昔年北上練拳,就曾學習了形意鷹捉、密宗鷹爪、少林大力鷹爪功、鷹爪翻子拳等十幾種鷹爪鷹形功夫的精髓,當做底蘊資糧。
如今踏破生死玄關、又有石鏡在手,輔助推演武學,徐行自然想要一舉功成,徹底創出這門武學。
忽地,全部黑影重合為一,驟然而止,就像是蒼鷹收斂羽翼,一個抖身,“唰”地化成了人形。
整片林子正中,是一個幾乎半人深的大坑,在徐行這幾天的發勁蹬地後,這些泥土都已被踩得深深凹陷,平滑如鏡,比鐵還要堅硬。
徐行以一個“雄鷹抖羽”的架子落地後,周身氣流依然狂湧,飛旋炸裂,劈裡啪啦一陣響,好像密布雷雲。
方圓一丈內,幾乎所有樹木都被吹得枝乾搖曳,塵土紛飛。
若是當初殺出監牢一戰,徐行有這樣的身法,那他根本不需要動手,隻靠周身筋肉發力,光靠帶起的勁風,就能震倒一大片軍士。
這便是拳法中,“布罡”的境界。
武行有“慢拉架子打快拳”的說法,就是要把拳術變化融入筋骨的寸寸蠕動中,既能保養性命,也能更好領悟拳法。
可徐行卻是完全違背常理,快拉架子打快拳,硬生生在方寸間,演繹出生死搏殺的凶險氣勢。
往常練到這裡,徐行為了保存精神,便不會再繼續,可今天,他卻覺眉心隱隱發燙,便乾脆轉了一個拳架子。
徐行身子半蹲,足踏寒雞步,前踩後蹬,剪脛磨股,五指抓地,雙手虎口相疊,成十字手型,指掌分勁,掌心卷起四個內凹,勁力寸寸凝聚,引而不發。
這一蹲一伏,徐行就像又從人身顯出原形,化成一頭斂翼伏身的碩大鷹隼,趾爪虛勾樹枝,銳目逡巡地麵,搜尋獵物,似撲非撲,蓄勢待發。
這是心意把中的鷹捉勢,俗話說“把把不離鷹捉,勢勢不離虎撲”,指的便是這個架子。
這一式有個訣竅,專練雙手五指抓捋之力,雙手下捉時,要有一股“恨天無把”的意味,
若天有環把,也要雙手抓握,奮力下捉,把天扯塌!
徐行盤勁盤到這個架子時,自然也念著這個“恨天無把”的心意,情緒激昂。
恨意一湧,他忽然想到先前在監牢裡,所見到的那一幕幕淒慘景象,胸膛裡那把火焰再次焚燒起來。
這火光如一線串珠般,將徐行的過去與現在,都給聯係起來。
每一位拳術有成的高手,都有精彩動人的過去,徐行自然也不例外。
沒有經曆俗世洪流的打磨,怎麼養育得出震撼人心的精神,怎麼能打出圓融無礙的拳術?
束發讀書,練拳習武,藝成出師,北上闖蕩,怒殺殘民自肥的衙役,出塞殺劫掠民眾的韃子,回到東南之後,再殺肆掠沿海的倭寇。
最後,便是前幾天,光明正大的衝殺監牢、斬殺鄭泌昌、何茂才這兩個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正三品的大員。
這樣一回顧,徐行才發現,縱然他再熱愛生命、珍惜生命,這二十多年來,也造了不少殺劫,已是滿身殺孽。
但縱然滿手血腥,徐行心裡卻極為痛快,沒有絲毫負擔,甚至在這種痛快中,還有一絲遺憾。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詩。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徐行雖然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荊軻和自己比較,究竟誰拳術比較高。
但等到東南局勢平定後,他卻很想孤身入京,見識一下,那個據說二十多年不上朝,隻顧煉丹修道的皇帝,究竟修出來了些什麼東西。
徐行更想知道,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幫助他,在自己手下逃得性命?
想到這裡,徐行的心意一下通暢,渾身的氣勢猛然拔高,更是無止境地向上升騰。
他額頭天庭發勁,連動足底湧泉,上下貫通,筋肉緊繃。
氣血積蓄到極限,再猛地勃發出來,雙手一下沉墜,力道貫通梢節,自上而下地劈捉撕扯。
不知不覺間,徐行這一式鷹捉裡,已然有了種大鵬展翅恨天低的氣魄。
仿佛他一旦振翅怒飛,摶扶搖而上九萬裡,便要將長空也歸攏在羽翼中,遮天蔽日,混蕩青天。
收手之後,屬於徐行自己的宗師拳勢,已是不覺而成。
他回頭,看向那間武館,心頭感慨。
既然做不成精忠報國,滌蕩世間的金翅明王,那就做個刺王殺駕,快意縱橫的混天大聖吧。
這時,沈一石帶著細雨,來到掀潮館門口,在他身後,還跟了些仆役,扛著兩個大箱子。
他們剛準備敲門,徐行已帶著猛烈風聲,從天而降,落到兩人身前。
沈一石對他這般表現倒是沒多少驚疑,在他眼裡,以徐行的拳術水平,做出什麼事都正常。
細雨感受著他身上那種蓬勃欲出的霸烈氣勢,呼吸一緊,猛然抬頭,驚呼道:
“宗師?!”
徐行微微一笑:
“火候尚淺,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