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明知是幻覺,朱婆龍也還是聽到了一聲響遏行雲,悠遠連綿的凜然清嘯。
與同境敵手相爭,朱婆龍自信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在剛才那一次對視裡,自己已算是輸了先手。
他這位縱橫四海的鱷神,竟然在山林裡,被對方提前發覺了身形。
這就意味著,這名陌生宗師的感知力,比自己還要更勝一籌。
甚至不止一籌!
徐行的拳頭,就在這刹那間劈落!
開戰之前,徐行本還存著要找朱婆龍驗證所學,討回昔日舊賬的念頭。
可當他破除朱婆龍的拳意,真正看到這名熟悉的敵人後,心中卻沒有絲毫恨意、掛念,隻是自然而然地打出一記鷹捉。
這一式已不能用妙至毫巔來形容,因為徐行的動作、身姿,都和標準拳架相去甚遠,卻有種古樸自然、渾然天成的感覺。
朱婆龍隻見那身影背對日光,宛如翼舉長雲之縱橫,摶扶搖而上九萬裡的大鵬,一振翅、一飛縱,便要將那高懸於天,光耀世間的煌煌烈日也遮蔽過去!
這種宛如塵外孤標、睥睨當世的淩絕拳意,實乃朱婆龍生平僅見。
他簡直難以想象,到底是何種狂人,才能生出這種超凡脫俗的傲然感慨。
哪怕是他義父朱天都,意氣最盛之時,也沒有這種目空一切的氣勢!
朱婆龍不知道,徐行本非目中無人的狂徒。
他能養出這種拳意,純粹是因為,對徐行這個現代人來說,這個世界實在有太多看不慣的人、太多看不慣的事。
徐行本就是個性格剛強,認死理的性子,又練得一身好拳把,在俗世洪流中勉強站得住腳、挺得直腰杆,自然更不願退讓半分。
徐渭就曾評價過自家侄子,說他平日裡溫文爾雅,一到緊要關頭,儘走極端,沒有絲毫妥協可講,是天生的武人命,就算讀再多書也改不了本性。
所以,這股淩絕出塵超然之意,並非來源於目中無人的傲然,而是一生負氣的孤直。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縱然是再強大的高手,跳起落地之後,都會因反震之力而氣血浮動,令周身發力的整勁遲滯片刻。
在同級強人眼中,這是足以致命的破綻,所以,武行又有“力從地起”的老話。
一般來說,這種借勢墜落的打擊,都是分生死、定勝負的壓箱底大殺招。
正如當初在監牢裡,井上十四郎要跟徐行玉石俱焚、同歸於儘的那一記跳劈。
但徐行竟然是一開戰,就在朱婆龍這種大高手麵前,施展出這種舍身技,這簡直已違背了武學常理。
更可怕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拳勢實在是強悍到近乎不可思議。
縱然是朱婆龍乃名列《武知錄》第一頁,隱為天下前十的絕頂高手,麵對這拳意、拳勁、拳神都熔鑄為一,近乎無懈可擊的拳頭,竟也找不出破解之法。
可以說,哪怕不看戰績,光憑這一拳,徐行在朱婆龍心中,便已能躋身天下絕頂的行列。
過往曆經千百血戰而勝利的經驗,乃至身體的本能,都在告訴他八個字。
不可與之相抗!速退!
察覺到這堪稱恥辱的退避之心,朱婆龍胸中怒意大作,凶性大發,戾氣大盛!
掌管三十六船諸事多年,朱婆龍早已養出了一股百無禁忌的凶戾意氣,整個人也越發張狂囂烈,做事加肆意妄為。
如此人物,豈會輕易退避?!
朱婆龍非但不退,還起步搖身,晃膀轉胯,一步來到徐行正下方,宛如鼉龍分水,雖然身軀龐然,卻靈巧得不可思議。
他兩條手臂內旋外翻,崩出兩個凹陷筋槽,舉成扛鼎勢,胸膛上的鱷首紋身也張開血盆大口,好像要將徐行整個人都給撕咬成碎肉,吞儘腹中。
鼉龍,水中身軀最靈者,有浮水之能,也有翻江倒海之勁!
朱婆龍這種拳法雖然也脫胎於龍形,與井上十三郎係出同源,卻又完全沒有搜骨探爪的神意,反倒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變化。
能夠想象,若是徐行先入為主,拿對付井上十三郎的經驗去針對朱婆龍,定然會反被他打個措手不及,從一開始就丟下搶攻節奏。
可徐行自從破除朱婆龍的拳意後,就已然進入到一種渺渺冥冥,近乎無知無覺的“拳無拳,意無意”之境界。
他根本不管朱婆龍要如何應對,也不去想要如何克製對方拳術,隻是一記鷹捉撕扯劈落。
徐行這一拳,不像是在技擊,倒像是在揮灑自己那過於旺盛、過於熾烈的生命和意誌。
轟然一聲,以朱婆龍為圓心,方圓三尺皆是深深凹陷,他的魁梧身軀就如一口古鐘,震蕩不休,嗡嗡作響,雙腿更被壓得半蹲,深深陷入土地之中。
直到此刻,朱婆龍才從徐行的拳勢神意中掙脫出來,看清楚那張極具辨識度的俊朗麵容,認出他就是那個挨了自己一拳的狂人。
——他怎麼可能還活著?
朱婆龍的驚訝遠比井上十三郎更甚。
因為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戰,他究竟出了多重的手法。
可這驚訝中,也浮現出一種明悟。
——如果是這個人,那養出這種桀驁到要掙脫塵網,天地無拘束的拳意,也說得過去!
徐行卻全然不管這些,以一記鷹捉打開局麵後,身體自然擰踵蹬地,雙腿、雙手、乃至全身都似弓弦舒張,走中宮,踏中線,步步緊逼。
他一步一出手,迸發出潮卷浪湧的連環拳勁,好像一占據上風,就得勢不饒人,要將朱婆龍當場打死!
朱婆龍雖被開篇一拳打得氣血浮動,可他畢竟畢竟是沉浸武道數十年的資深高手。
其人生平所曆之大小戰事,已逾千場,積累下來的戰鬥經驗,是徐行這個年紀弱冠的年輕人,所不能想象的。
正是這份經驗,讓朱婆龍即使在最危機的關頭,也有應對之法。
他手足肩胯之力齊運,身形後至崖畔,隻差半步便要跌落。
也正是這種背水一戰的危急險境,激發了朱婆龍的凶性和鬥誌,他兩條健碩臂膀挺直,關節如榫卯般扣緊,皮肉鬆弛,勁力貫通無阻,
徐行隻覺朱婆龍的手臂就像是掛著皮幡子的旗杆,旗麵一晃一展,攪動風雲,卷起洶湧氣流,裹向自己。
這一式名為磨旗抱棍,乃槍棒術中的大殺招,杆身化圓,卻不是大封大閉,而是殺機暗藏,伏而待用,根據來勁變化。
這一式用在拳法中,本要拳師身穿長袍,袖如旗麵,才能兜裹來敵之勁,雙手則如長槍,隻要對手被袖子卷動,便可趁隙殺出,一擊斃命。
可朱婆龍哪怕赤裸著上身,不穿袖子,也打出了這種變化。
因為他已把這一式練到了筋骨皮肉裡,他不是雙手如槍袖如旗,而是筋骨如槍,皮肉如旗!
於是長棍一躍,化成龍蛇,大旗招展,變為浪潮,死物既已被賦予靈性,伏而待發的“磨旗抱棍”,自然也就成了變化莫測的“龍蛇翻浪”。
朱婆龍用來挽回局勢的對策很簡單。
徐行雖然也是堂堂男兒,身姿挺拔,但跟朱婆龍這種健碩到近乎非人的巨漢來說,還是差了不止一籌。
所以,朱婆龍正是要用身材帶來的臂展優勢,采取長拳打法,禦敵於中宮之外。
可無論朱婆龍的應對如何精彩,有一點無法否認,這場宗師之爭剛剛開始,他已落入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