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5500)(2 / 2)

正思考間,徐行已轉過身來,拱手道:

“戚元敬之事交我,台州之事交你,老叔,多保重。”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極輕,就像是從九天雲外傳來的飄渺聲響,卻又有重逾千鈞的分量。

徐渭也肅然起來,抬袖拱手。

“保重。”

徐行微微頷首,轉身遠去,兔起鶻落間,他和細雨已成微熹晨光中,兩個渺茫的小點。

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徐渭不由得感慨一聲:

“練拳的人,就是瀟灑啊。”

衝出去數裡後,細雨忽然開口,感慨道:

“沒想到,像你這種癡心武道之人,竟然也會眷戀親情?”

這些天相處下來,細雨已漸漸摸清了徐行的脾氣,是以說起話來,也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變得直率了很多。

——畢竟她本來就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真要她一直壓抑天性,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在以往的細雨看來,徐行簡直就是武學上的狂魔、瘋魔。

那種直麵天雷也無所畏懼,置生死於度外,隻為一證武道的氣魄,就連細雨這位見多識廣的大拳師,也覺心驚膽戰。

人和瘋子在一起,會下意識地有種恐懼感,就是因為瘋子無所顧忌,行為莫測,沒人料得到他的下一步。

不過,在親眼見過徐行和徐渭的交流後,細雨卻對徐行改觀了起來。

原來,這個人雖然瘋魔,也並非毫無顧忌。

聽到這話,徐行眉毛一挑,笑了出來。

“武學,雖然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我最大的愛好。

但這並不代表著,我的人生就隻剩下這些了。

想躋身拳入至誠的宗師境界,你必須對自己誠實,要從人生經曆中去汲取感悟、感動。

到了我這個境界,你就會知道,值得眷戀的東西,非但不是武道上的負擔,還是精進武學的一大助力。”

徐行本想順勢把話題往陸竹身上帶,八卦一下這對狗男女的感情進程。

可細雨卻直接陷入沉思,讓他難以發揮。

到頭來,徐行隻能搖頭長歎一聲,繼續向前趕路。

台州到南少林雖也有幾近千裡之遙,不過以徐行和細雨的腳程,全力奔襲之下,這千裡路程,也要不了幾個時辰。

南少林,乃北少林之分支,雖不如嵩山本宗那般博大恢弘,卻也儼然為東南武林泰鬥。

六年前,那名代表東南武行,參與圍攻朱天都的老宗師,正是南少林戒律堂首座。

此間寺院周遭九峰環抱,氣勢沛然,建築深藏林木,規模卻極為宏大,足有十幾座輝煌殿宇,百來間屋舍,儼然如一座山中小城。

南少林諸建築除銅殿外,均以三彩琉璃瓦覆蓋,色澤如新,陽光一照,極為燦爛耀眼,宛如佛經中的琉璃淨土。

大雄寶殿內,四名老和尚正閉目坐於蒲團,宛如泥胎木塑。

任憑殿中那名頭裹布巾,身披長衫的中年人如何勸說,這四人也無動於衷。

端得是有一身好靜功!

“諸位大師,我李時珍是誠心交換藥物,絕非有意誆騙,虎骨玉髓膏雖是珍品,但這株六品葉老參,也絕非凡物。”

李時珍頓了頓,麵容悲苦,懇切道:

“而今朱老龍陳兵象山,不隻是意在傾覆東南,更是意在禍亂天下。佛門講慈悲為懷,諸位都是精通佛法的高僧,為何不能通融通融?”

聽到“慈悲”二字,其中一名白眉白須白僧衣的高大僧人,才抬起頭來。

他直視李時珍,沉聲道:

“虎骨玉髓膏乃本門秘藥,斷沒有交換之理。”

這人的氣息簡直雄渾得不可思議,一開口,平地就像是吹起了一陣大風,眾人衣衫飄揚。

他說出口的每個字音,都像一道古樸渾厚的鐘聲,回蕩在莊嚴大殿中,清遠悠揚。

高大僧人說完這段話後,換了口氣,直率道:

“李太醫,朱老龍畢竟勢大,就連陸擎天也死在他手中,我們南少林,實在是……”

說到這裡,高大僧人閉口不言,其餘幾名僧人也抬頭朝李時珍望來,眼中都透露出送客的意味。

李時珍知道,這些和尚絕非是看上去那麼道貌岸然。

他更知道,三十六船中,就有一路船主,號稱惡德金剛,正是出身南少林。

李時珍還想說些什麼,一隻手從他身後伸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

“李太醫,咱們走吧。”

直到這時,眾人才注意到,李時珍身後,還站了個灰衣人。

他灰衣、灰袖、灰布鞋,神情稍稍有些厭倦,但目光卻極為專注。

那種專注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對著整個人間的,他雖然身材中等,卻不讓人感覺矮小。

他豈止是不矮小,簡直就像是個要張開雙臂,將整座天下都攬在懷中的巨人。

這一刻,四名老僧都被這人目光所震動。

灰衣人看著他們,淡然道:

“諸位欲要明哲保身,我能理解,也請務必不要與賊寇同流合汙,否則……”

說到這裡,他抬起眉眼。

灰衣人雖然穿著樸素,麵容普通,可這一刻,他就像是個將軍。

一個威風凜凜,至少手握十萬甲兵的大將軍。

不知怎地,四名老僧都同時想到一句詩。

殺儘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

他們隻聽那人一字一句道:

“我也不惜身染殺孽,墮入無間。”

“哈哈哈哈哈哈,好氣魄!”

忽然間,有個身材高瘦的僧人邁入大殿。

他雙眉豎起,麵容清臒瘦削,卻絲毫不現老態,眼角皺紋層疊似劍痕,宛如一尊銅皮裹鐵骨的天王塑像,有種凜不可犯的深重威嚴。

如果說灰衣人是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那這人就是個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帝王。

那四名老僧看見他,都站起來,口呼方丈,李時珍見這四人如此恭敬,心中甚為奇怪。

他也算是走遍天下的人物,卻從來沒有見到過,有哪家寺廟的方丈,竟然能讓手下僧人如此畏懼的。

不過一想到南少林亦是武林門派,又久經東南戰亂,李時珍心頭疑惑又淡了些。

僧人卻不去看那四名老僧,隻是眯起眼,望向灰衣人,重複了一句:

“好氣魄,更是好拳術,敢問施主姓名,是何出身?”

灰衣人陸竹咧開嘴,露出兩排潔白牙齒,笑得無比陽光:

“我叫徐擎道。”

“原來是北方人屠當麵。”

話音未落,僧人身形一沉一提,忽然出現在陸竹身前,他腳下一碾,氣貫周身,一掌平平推出。

這一掌勢猛力沉,僧人渾身衣袍陡然一震,如水波陣陣,炸開獵獵風聲,仿佛就連空氣都給震碎。

一時間整座大殿內勁風激蕩,氣流遠飆。

這正是少林拳法中,最為剛猛霸道的一式“金剛輪拳推磨架”。

陸竹卻絲毫不亂,猛地坐胯挺膝,知道已無法攔住這一式“推磨架”,他便直接一手捏成鷹爪刺向僧人的喉頭。

以命換命的絕殺之意,表露無疑!

陸竹五指勾起,勁力節節貫通,每根指頭上都帶著銳利勁力,在空中撕扯出五條勁風。

此際,那僧人卻是震腳剁足,以丹田為中心,猛烈發勁,使了個“羅漢伏虎”的金剛盤坐功夫,強行止住拳勢。

砰砰砰砰。

一聲地震般的動靜響徹大殿,狂風呼嘯,一排排香燭、長明燈齊齊熄滅,供桌上的貢品、祭器全部震裂。

僧人腳下的地磚,更接連裂開數十塊,最大的碎石,也不過是黃豆大小,隻能看見兩個深深陷入土裡的腳印。

他本人卻渾然不覺一般,將腳拔了出來,朝陸竹合掌,低眉垂首,收斂周身氣勢,淡然道:

“好鷹爪,好樁功,這種不惜以命換命的凶戾打法,果然是傳說中的北方人屠,貧僧冒昧了。

天黑路滑,山道難行。施主既然身有舊傷,要走,就趁早下山吧。”

陸竹聽到這近乎威脅的話,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問道:

“自法念大師後,南少林竟然又有宗師出世,果然不愧為武林泰鬥,敢問閣下法號?”

僧人抬起頭,微微一笑。

“貧僧法畏,見過人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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