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等了一會兒後,徐行卻是從天穹,慢悠悠地落了下來,踩在地上。
柳毅沒忍住,問道:
“前輩,剛才那是……?”
徐行隻是擺擺手,隨口道:
“出了點意料之外的狀況,現在也沒事了,隻不過,咱們多半不能如設想中那般,暗中拜訪許漢文了。”
柳毅、左擎天還不明所以,便見徐行走在前麵,悠悠道:
“罷了,反正左右都有這麼一關,倒不如一開始就說開,還清爽一些,走吧,先去見一見此間主人。”
兩人雖然對方才之事,仍是一頭霧水,但是見徐行如此胸有成竹,也不再多問,隻是跟在他身後,往許仙的醫館而去。
金山寺的存在,庇護了鎮江兩岸的百姓,法海又施展佛法,開墾出大片良田,保障了此地生民的溫飽,可謂是活人無數。
但是天下大局已然崩潰,當地民眾的生活,終究不能如盛世那般。
許仙其實也根本不知道,盛世年間的生活究竟是如何,畢竟自他出生起,天下就已陷入了魔劫中。
金山寺名氣雖大、勢力雖強,到底也做不到麵麵俱到,毫無疏漏。
是以錢塘縣中,也時常有百姓或是被鬼魅擄掠、或是被勾魂奪魄、或是在悄無聲息間,就被取了一副心肝。
許仙從醫已有十餘年,成為一名遊走在正道之外的旁門散修,也已有十餘年。
按道理來說,一個終日掙紮於生死線的散修,對這些事早就該司空見慣,但他卻始終做不到習以為常,每一次見,都會覺得心頭難受至極。
哪怕一個陌生人,甚至不是人的生命消逝在眼前,都會令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畢竟,那終究是一條生命。
或許,他許仙許漢文就是一個仁慈到近乎軟弱的人,才會走上這條道路。
每每想到此處,許仙都會自嘲搖頭。
他何嘗不知道這種仁慈,在無能為力之時,乃是最無謂的情緒,可他終究是難以控製自己的衝動。
金山寺的和尚們都說他頗具佛性,慧根天成,乃是命中注定的佛子。
諷刺的是,許仙這個所謂“佛子”,偏偏沒有任何修行佛法的天賦,隻能在醫家這條羊腸小道上,蹣跚前行。
許仙也隱約意識到,自己雖然沒有佛法天賦,但他的存在本身,對金山寺來說,就已具備獨特的意義。
念及此處,他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但許仙還沒試圖用力將門推開,門外便傳來一股強勁的風壓氣流,從外到內,將木門直接打成一地齏粉。
許仙眼前一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就已有十來道加持術法,不分先後地落到他身上,將他從肉身到精神,嚴嚴實實地保護了起來。
許仙這輩子,還沒有受到過如此“豪華”的待遇,隻覺得自己原本微薄的法力,都在此刻前所未有的壯大起來,更湧現出一種虛幻的力量感。
一時間,他的身子都變得五光十色、光輝絢麗,好似一尊七彩琉璃堆砌而成的神像。
許仙剛睜開眼,就見身前站著三條人影,正用無比關切的目光,朝他望來,為首那白衣僧人更是溫聲道:
“居士可曾感到不適?”
許仙雖是不認識最左側的亢龍宮大護法,但法海和菩提尊的相貌,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如今一見這兩位高不可攀、高入雲端的高人,竟會以這種充滿衝擊性的方式,忽然出現……哦不是,是降落在自家醫館中,許仙甚至感到一陣恍惚。
好在,法海等人提供的全方位加持,讓許仙如今的腦子也轉得很快,所以他並沒有發蒙,反倒是朝三位貴客拱手抱拳,疑惑道:
“方丈,菩提尊,還有這位前輩,你們這是……?”
看見許仙眼中的疑惑,法海三人也感到了疑惑。
因為他們無論怎麼看、怎麼查,都從許仙身上,感覺不到一星半點遭受魔染的跡象,更沒有找到絲毫和魔門有關的氣息。
——難不成,那人並沒有來過這裡?
法海和石護法還在思考,白素貞已朝著許仙,無比自然地問道:
“許居士,我們乃是感受到一股強悍魔氣,在此處出沒,才會冒昧來訪。你方才,可曾察覺到絲毫異狀?”
魔氣,異狀?
許仙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他也意識到,能夠讓這幾位同時出動,定然事關重大,他許漢文也很想幫上忙。
可真要他一個醫家弟子,去捕捉那種老魔頭的蹤跡,是不是有點太強人所難了?
隻不過,許仙方才沒有感覺到異樣,如今麵對姿容絕美、氣質清聖的白素貞,卻真的感覺有些異樣了。
許仙雖是認得這位菩提尊的相貌,與之卻並不熟悉,這樣的對視還是第一次,一見之下,他心中卻忽然泛起一種熟悉感。
怎麼感覺,菩提尊和總來醫館藥鋪裡幫手那位白姑娘,這麼像呢……
許仙還沒有說話,隻是露出這般情態,就足以令與之心意相通的白素貞,明白他的意思。
更何況,當真正和許仙見麵後,白素貞也能察覺到,此前和自己產生共鳴的,並非是這位累世糾纏的伴侶。
所以,她側過腰身,朝著法海、石護法搖了搖頭,雖未說話,卻通過神念,把自己的判斷傳遞過去。
法海一時沉吟,眉頭深鎖。
雖然確定了許仙無事,可他心中卻不禁更為擔憂。
隻因七世怨侶的傳說,本就關乎魔道本源,換言之,能夠同白素貞產生共鳴的人或物,也當與魔道本源有關。
無論那究竟是什麼,至少說明五方魔教對魔道本源的研究,又有了全新進展。
再聯係起李鐘侯的情報,法海心中甚至有了另一個猜想。
——會不會,他們已經掌握了,不利用七世怨侶,也能暫且借助天魔星之力的法門?
思及此處,法海是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他甚至將黃舉天的沉寂,以及南疆那位赤劫魔君之事,都串了起來,解決了心中那個最深的疑惑。
那位自在天主的確已在亢龍鐧下灰飛煙滅、魂飛魄散,絕無任何複蘇之機。
他死後,他化自在天的道統,更是被早有默契的魔門其餘四脈,心照不宣地聯手絞殺。
按常理來說,無論是他這個人,還是他化自在天的傳承,都應當不會再有絲毫複生之機。
但是,天魔星所代表的,本就是一種打破常理、粉碎定律的力量,能夠衍生出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
若是自在天主當真得了天魔星之助,那麼他的複蘇,便也非是絕無可能!
想到這裡,法海心中也不禁泛起森森寒意,若此事真是如此,那這個人間,還有誰能夠阻止他,阻止魔道?!
就在他思索之際,忽然又感到一個氣機,從遠處逐漸接近此處,雄渾浩大、氣象不凡,顯然也是一名修為深厚,邁入了大真人境界的強者。
法海很確信,自己此前從未接觸過這股氣機,卻從中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莫名熟悉。
他眼眸一動,忽地想到什麼。
——這,是金剛禪的氣息?!
法海正思索間,就聽一個清朗嗓音,從院落外傳來。
“散人徐行徐踏法,為海境龍宮之事,攜好友柳毅、左擎天,特來拜訪許兄。”
海境龍宮之事?
許仙一聽到這句話,又聽見柳毅、左擎天的名字,雖然明知麵前還站著三位高人,也不自覺地麵露喜色。
其實,左擎天此前來找他相助時,許仙對這件事的態度,就頗不樂觀。
畢竟事關海境和魔門南支這兩尊龐然大物,他們兩個小小散修,連餘波都承受不住,更何況是直接卷入事件中心?
後來還是李修儒主動提出相助,許仙才勉強應承下來,卻也忍不住擔憂。
好在,兩位好友終究是平安歸來,就是不知道,這徐散人究竟是什麼來曆?
除了法海、許仙外,菩提尊和石護法心中也感震撼。
他們雖是沒有像法海一樣,從那人身上品出熟悉感,卻也意識到來者修為深厚、不可小覷。
就在眾人各自思索之際,徐行已推開門,領著柳毅、左擎天,施施然走了進來。
法海、石護法、許仙三人一見領頭那青衣少年,眸光便齊齊一亮。
就像是吸入了一口最清新的靈機,清靈奮發、神思靈動,一切心緒的平複下去,隻在心頭道一句:
風采照人,好個翩翩少年郎!
或許是因為同樣具備絕代姿容,所以白素貞並未被其人的氣質、相貌所攝,反倒是注意到那對極為熟悉的眼眸。
她隻用了一個呼吸不到的時間,便做出了最準確的判斷,清叱道:
“是你!”
麵對白素貞的激動,徐行隻是眯起眼,神情無比和藹,笑吟吟道:
“不過是剛剛見過一麵,姑娘又何必如此激動?”
他的笑容雖是陽光燦爛,白素貞卻覺方才感受過的絕大寒意,立時貫穿全身,就連牙關都已不住咯咯作響,心中更生出一個無比恐怖的想法。
——此人如今才現身,莫非是想要將我等一網打儘?!
徐行和白素貞的對話雖是沒頭沒尾,但法海、石護法都很清楚他指的是什麼,麵容突變,心中更是驚懼。
——這老魔頭的氣息,如何能掩飾得這般好?
驚訝歸驚訝,三人的反應也絲毫不慢,法海手中念珠撚動,這處院落中當即蕩開一片金光,如水波漣漪,頃刻觸及徐行身軀。
不過,那金光雖是在他周身閃了一閃,就好像那當真隻是一片水波,觸礁則分,全無效果。
法海目光一凝,沉聲道:
“自辟虛空?!”
在確定徐行身份的第一時間,法海便決定動用佛門的虛空神通,將之轉移進金山寺中。
此舉既是為了取得地利和金山寺大陣的加持,也是為了避免他們在這裡動手,引發了過大的動蕩和破壞。
最重要的是,要保下許仙!
這道神通來自虛空藏菩薩法相,號稱可以橫渡三千世界,貫穿十方虛空的挪移神通,乃是法海畢生精研。
再配合上金山寺中已有的法陣,那麼縱然是同樣精擅虛空神通的魔門大真人,亦不可能從中作梗,乾擾神通。
想要打斷挪移進程,除了對方乃是真仙一級的天魔外,有且隻有一種可能。
那便是他身負自辟虛空的神通,可以此為錨點,錨定自身存在!
徐行對此,隻是輕蔑一笑,雙手負後,睥睨三人,搖頭道:
“既是要請我前來做客,又何必弄此手段,直說便是。”
言語落定,他右手一揮,洗墨鯤鋒落在手中,斬出一條虛空裂隙,邁步便走了進去。
眾人都可以看見,在虛空裂隙的另一頭,乃是一片莊嚴肅穆、輝煌燦金的塔林,其中最高那座足有九層,現八部天龍等種種諸相,光明無量。
就連許仙都認得出來,那分明就是金山寺中守備最為森嚴,就連寺中僧眾都不準踏入一步的禁地——雷鋒塔!
徐行走進去後,法海的麵色立時變得沉凝如鐵,這老魔頭看似是自投羅網,實則已將信心和魄力表露無疑。
現在,就算是法海這個執掌金山寺多年的當今佛門第一人,心頭也不禁泛起些憂慮,更是看向了左擎天、柳毅,目中掠過一抹厲芒。
在法海眼中,這兩人已是被老魔染化的眷屬,若是自己等人走入戰場後,他們又忽然暴起,帶走或是乾脆殺了許仙,那……
法海念頭還未轉完,就聽那人在虛空裂縫中笑道:
“若我真要動手,何必如此麻煩,就憑你們三人,莫非攔得住?”
法海沒想到,對方已遠在金山寺中,竟然仍能察覺自己的心緒起伏,這份情緒神通,完全稱得上獨步天下四字。
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所說的確是事實。
若是此魔真想動手,根本無需在大庭廣眾下現身,就憑他的情緒神通,以及自辟虛空的手段,他們三人如何攔得住?
法海想到此處,心中甚至不禁生起一種奇怪感觸——如此看來,這魔頭行事,倒也算是光明正大,頗有豪雄之姿?
念及此處,他倒也輕鬆了些許,大笑一聲,舉步跨過虛空裂隙。
石護法、白素貞見法海都如此坦然,也跟著他邁過了裂隙,來到塔林中。
四人都從院落中離去後,虛空裂隙亦隨之消失,隻留許仙和柳毅、左擎天後,三兄弟皆是大眼瞪小眼。
他們雖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能夠察覺得到,四位大人物言語中那毫不掩飾的敵意,這已不隻是火藥味濃鬱,根本就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柳毅和左擎天忽然想到,方才徐行的異動,以及法海等人如臨大敵的神情,心中有了個猜測。
——難不成,徐先生才是引起異動的罪魁禍首?!
想到徐行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性情,兩人就覺這事兒實在是很有可能,他們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無奈。
許仙則是想起白素貞所說的魔氣,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先是看向柳毅,疑惑且謹慎地問道:
“柳兄,剛才那位徐先生是……”
許仙問完柳毅,又扭頭看向左擎天,問起另一個本該出現於此的人。
“左兄,修儒如今何在?”
柳毅長歎一聲:
“依我看,此事應當是個誤……”
柳毅本是問心無愧,想要好好和許仙解釋一番,但是他一想到徐行的白骨法身和阿修羅相,誤會兩個字就怎麼也說不出口。
真是誤會嗎?
左擎天倒是沒有糾結這個,也不去分辨徐行的身份,隻是將他和修儒的經曆,朝著許仙和盤托出。
就在三人交流時,金山寺,塔林中。
法海等人一邁進來,就見那人正背對著自己一行人,負手而立,仰首眺望巍峨雷峰塔,饒有興趣地道:
“雷峰塔之名,徐某亦早有耳聞,卻不曾想,今生竟然有幸,能夠親眼目睹這般勝景。”
法海聽得出來,這老魔的語氣中滿是毫不作假的欣然,卻也充斥著難以言喻的高傲。
就好像他們這三位嚴陣以待、蓄勢待發的大真人,在此人眼中,甚至還比不上眼前這座死物。
感慨完畢,徐行轉過身來,朝眾人咧開嘴,攤開手,語聲輕快:
“諸位,你們還打算,讓我等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