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貪延殘息過十年,蔽寒始有數掾屋。大兵忽說征南去,萬馬馳來如急雨。東郊踏死可憐兒,西郊擄去如花女。女泣母泣難相親,城裡城外皆飛塵。”
“鼓角聲聞魂欲死,誰能去見管兵人。令下養馬二十日,官吏出遏寒栗栗。入即沸騰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一時草死木皆枯,骨肉與家今又無。白發歸來地上坐,夜深同羨有巢鳥。”
華燈初上,整個鳴玉坊到處是猥瑣詞語,下流聲音。
唯獨一個房間內彆具一格,竟有一名賣唱的中年女子麵帶哀容,唱著客人帶來的小曲,眼中含淚。
平日裡強顏歡笑、迎來送往,此時此刻真是一點也沒有,隻剩下哀痛悲傷。
在中年女子對麵,是一名年輕無須的道士,皮膚淨白,英俊文雅。假若他不是穿著道袍,而是穿著文人長衫,就算是自稱舉人,那也會讓人相信。
這道士不知道是什麼來曆,身邊居然跟著兩個幫閒;這兩個幫閒既不是書童,也不是道童,反而身強體壯,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樣。
兩人手裡麵提著包裹,各站在一側。
道士來這種煙花之地,本就顯得奇怪;帶著兩人來聽曲,不睡女人不宴賓客,也是同樣奇怪。
最奇怪的是,還是自己做的詞,讓賣身的女子唱出來,同樣是奇怪非常。
詞的內容,分明是二十多年前揚州殺戮的事情。
想當初揚州甚至抵抗不多,滿清在城下聚集幾天,開了幾炮,要求投降,史可法沒有投降;待到滿清人數聚齊,正式開始攻城,不過是一天左右時間,揚州便破了城。
無論哪一條看來,揚州都不應該被屠,抵抗並非十分壯烈,也並未給滿清造成傷亡和麻煩,隻不過在揚州城下聚集兵力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揚州城破後依舊被屠到十室九空。
簡單來說,甚至不是史可法的不投降造成,就是毫無緣由地發泄。
正因為如此,才格外顯得畜生。
哪怕是古代軍隊,抵抗激烈、懷有仇恨的時候大加屠戮,好歹還事出有因。揚州不過是滿清借口有抵抗,實際上攻打一天就城破,並沒有真正行之有效的抵抗多時。
對於老百姓來說,軍機大事口口相傳,總是顯得格外神秘,也容易失真;如今大多都傳言史可法率領揚州如何堅貞不屈,如何軍民同心,對抗滿清,簡直是忠烈又有能力,堪比名臣於謙……
且不說這些,隻說這中年賣身女子唱著這淒慘小曲兒,因為本身是揚州附近的人,親戚二十多年前也在揚州城內被殺,因此格外感觸,唱的淚流滿麵。
一曲唱完,身穿道袍的海昆微微拍手:“好,姑娘唱的不錯……”
那女子連忙擦乾淨淚,行禮道福:“還是先生您的詩詞,文采斐然,叫人淚下。”
“還唱嗎?”海昆笑著問道。
那女子連忙點頭,拿著弦子又撥弄起來,說道:“若是先生叫我再唱一遍,我便再唱一遍吧。”
剛開口唱了一句,隔壁傳來一個粗豪聲音:“你們他媽的!彆人都來尋歡作樂,你們他媽的開喪事不成?”
“唱的什麼鬼東西!聽著讓人不痛快!”
這一句話傳出來,海昆和兩個幫閒趙小龍、劉生財都全無意外神色。
自從趙小龍給韋春花贖身,順帶著把韋小寶也帶出麗春院,韋春花母子兩個遇上了有錢的“冤大頭”,過的頗為愜意,雖然奸猾卻也有點良心,不敢過於坑害趙小龍這個富翁老爺。
劉生財和海昆則是每天在麗春院包房,歇息,對麗春院頗為熟悉。
今天隔壁來的是什麼人,他們更是早就知道了。
就是從揚州越獄逃出來的茅十八。
此刻茅十八已經因為逃獄受了傷,來麗春院不過是避人耳目,養傷的。
本打算等著私鹽販子青幫眾人來找麻煩,再結識一下茅十八,順便跟天地會扯上關係,方便混入其中,糾集反清勢力,也更容易達成目標。
隻是沒想到,茅十八居然這麼按捺不住,聽了點悲切小曲,就忍不住了。
“去把隔壁好漢請來,我跟他好好解釋一番。”
海昆說道。
趙小龍起身去了,他態度足夠客氣,茅十八譏嘲兩句之後,見他不動怒,還是要邀請自己過去解釋原委,便也泄了怒氣。
“算啦算啦,你們彆再唱那敗興的小曲就是了,聽的老子十分不痛快!”
“閣下也是英雄好漢,我家主人好意邀請,解釋清楚,難道閣下居然不敢?”趙小龍開口說道。
茅十八一聽,頓時大怒。
他這個人脾氣暴躁,直來直去,受不得激。
聽了這話,就帶著身上纏繞傷口的白布,到了隔壁。
見到一個年輕道士,一個幫閒,一個中年賣身女子,茅十八就怔了一下。
“你就是聽那小曲的主人?”茅十八盯著海昆問道,“年紀輕輕,聽這種哀樂作什麼?叫人渾身不痛快!”
海昆笑了笑,將小曲的內容解釋給茅十八。
茅十八聽到居然是二十多年前,滿清在揚州造下殺孽的事情,頓時大為改色,鄭重無比地向海昆行禮道歉,請問名諱。
“我叫做海昆,這就是我的名字。”
“至於道袍,不過是因為不願順著滿清意思剃頭,因此做的遮掩。”
“閣下怎麼稱呼?”
茅十八說道:“我叫茅十八,之前被滿清抓到揚州大牢裡麵。”
“因為和江湖上的朋友有約定,明天就得約鬥一場,不肯失約,因此從大牢裡麵越獄而出,準備今天在這裡休息休息,明日去赴約。”
“那茅兄的傷……”海昆問道。
“嗨,都是官府的狗追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茅十八滿不在乎地說道。
“那你如何明日赴約挑戰?”海昆又問。
“隻要我活著,赴約挑戰也就罷了。”
茅十八直爽粗豪,頗有古代豪俠義氣,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也是整個《鹿鼎記》故事中,為數不多漠視生死的英雄好漢,真正的俠義之士。
看沐王府、天地會中,屢屢出現叛徒,神龍教中更是幾乎全是兩麵三刀小人,整個江湖群龍無首,內訌連連,真正像是茅十八這樣一諾千金,不惜生死的少之又少。
雖然茅十八武功低微,不過是和天地會賈老六這種人差不多,但是相比較懷著私心的青木堂眾人,茅十八可以稱得上是十分赤誠的“俠客”了。
揮揮手,讓中年女子退下,置辦酒菜過來,宴請茅十八。
茅十八心情大為高興,又問海昆武功傳承,什麼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