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鐘前。
徐懷安在安平王府的內花園裡遇上了正在假山叢裡閒庭信步賞景的許湛。
許湛瞧著有些悶悶不樂,正立在明豔豔的花叢旁發愣。
徐懷安知曉他是在生自己的氣,便施施然地走到了他身前,朝他拱手一禮:“許兄。”
許湛聽得身後傳來了一陣熟悉的清冽嗓音,不由地憶起自己幼時與徐懷安在梁國公府瘋玩瘋跑的日子。
那時的許湛頭頂上死死壓著個驚才絕豔的嫡兄,世家大族裡出了個三元及第的新科進士是何等的風光,祖父祖母以及父親和母親都恨不得時時刻刻圍著嫡兄轉。
起初許湛還為這不公的待遇鬨過幾回,卻被父親斥罵:“你長兄肩負著振興我們鎮國公府的重擔,你一個小兒懂什麼?莫要胡謅。”
後來長兄與英平王家的嫡長女定下了婚事,一時風頭愈發頂盛,大小家宴上人們對嫡兄讚不絕口,又不免提到嫡兄的胞弟許湛。
“小兒頑劣,隻盼著他能幫上些羧揚的忙,不要鬨出什麼大亂子來就是了。”父親在人前絲毫不掩對嫡兄的看重以及……以及對許湛的漠然。
十六年前,許湛習慣了這樣陪襯般的日子。嫡兄是一輪清輝皎皎的明月,他不過是螢火之星,難與明月爭輝。
徐懷安是他結實的第一個好友,也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密友。他不會像父親和母親一樣將他視為紈絝敗類,也不會為了誇讚討好嫡兄而將他踩到塵埃裡。
所以許湛一直將自己與徐懷安之間的友誼視若明珠,為密友兩肋插刀一語於他而言並非戲謔。
“慎之,蘇氏不信我的話,莫非你也不信嗎?”許湛回過身去,語態裡儘是顯出幾分惶惶不安來。
徐懷安坦坦蕩蕩地望著他,心裡又沉悶又無奈:“方才是我不好,不該在人前如此疾言厲色地斥責你。你尚且會因為我的斥責而下不來台,嫂夫人也定然是極難過的。”
說到此處,徐懷安心口處那等細細密密的酸澀感又紛遝般地冒了出來,讓如此清明的他都惑得不知所措。
“許湛。”徐懷安難得這般嚴肅地與許湛說話:“你既娶了嫂夫人,就該好好對她,珍視她、愛護她才是。”
不巧的是,這一模一樣的一番話一刻鐘前許湛才從蘇禮聽過,蘇禮脾性張揚又率直,後頭還附帶了一句:“你若是再對我姐姐不好,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許湛哪裡會把蘇禮的話當真。且他自認已對蘇氏仁至義儘,譬如他並不喜歡蘇氏這般肅正端莊的婦人,卻還是看在兩家聯姻的麵子上時常宿在鬆雲苑。
再譬如說,自成親之後他沒往家裡收攏過不三不四的女子,除了有孕在身的蓮姨娘外,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
長房事務清簡,統共隻有許湛和底下幾個庶出的妹妹,蘇氏這個當家夫人自該做的無比快意才是。
“我知曉了。”許湛胡亂應了聲,心裡卻沒有多少耐性。
此時一陣清風徐來,刮起花圃叢裡的紫杏花,搖曳多姿的花景最是令人心曠神怡。可許湛背身而立,又因思緒沉沉的緣故並未往紫杏花的方向望去。
美花美景擺在他眼前,他卻沒有賞景之心。
徐懷安哪裡聽不出他這話裡的敷衍之意。縱然他同情蘇氏,也隻是個外人而已。苦勸一回不得,便也隻能作罷。
“對了,我這嶽父嶽母為了今朝的花宴可是下了血本,還請了京裡最貴的戲班子來唱戲。”許湛氣性已過,這便笑著湊到了徐懷安跟前,要邀他去前院裡聽戲。
這戲班子裡還出了個名為小雲兒的淸倌兒,聽說尚未被人梳籠過,唱念做打、琴棋書畫都是一絕。
徐懷安卻淡淡推拒:“許兄忘了,今日我母親帶我來可是有正事要辦的。”秦氏極中意陸夢嫣,陸家對徐懷安也是萬分滿意,兩家人借著今日花宴過了明路便要將婚事提上議程。
許湛想起陸夢嫣一事,霎時悻悻然地說:“伯母怎麼就這麼喜歡陸家小姐?我瞧著她與你不登對。”
為了陸夢嫣一人,今晨也鬨出了不少亂子,許湛說話的聲量也變輕了許多,最後幾乎是囁喏著出聲:“我瞧著你還是個要尋個像蘇氏一樣的和順婦人才是。”
旁人都讚蘇氏脾性好、品行家,許湛冷眼瞧著也挑不出自己妻子的錯處來。
他聲輕如煙,映在徐懷安的耳畔裡卻如梵音重顯。那些避無可避的心思本四散零落地藏在他的五臟六腑裡,驟然被許湛以這句荒誕無稽的話語宣破,思緒亂飛亂撞起來,最後將他平靜無瀾的心池攪得煩亂不堪。
“不是。”徐懷安紊亂的思緒飛舞著戛然而止,他嘴裡也冒出了句沒頭沒尾的話語。
許湛愈發疑惑:“不是什麼?”
徐懷安避過他的眸光,隻說:“於女子來說名節最為要緊,這樣的話可不能說過第二個人聽。”
往昔許湛與徐懷安相處時兩人皆是以禮相待彼此,即便有意見相左處也會避之不談,總是將彼此的感受放在頭一位。
可今日徐懷安已為了蘇氏駁斥了許湛兩回,許湛心裡也有些沒滋味,索性便懨懨地說:“我知曉了。”
之後,他便辭彆了徐懷安,自去前院尋戲班子裡的小雲兒。徐懷安則跟在秦氏身後與陸中丞夫人和陸夢嫣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