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當時的事,端木緋仍然心有餘悸,其實到現在她都沒想明白那天封炎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放過了她……
也就說,因為她現在入夥了,所以封炎就大發善心,決定把當初的“贖金”還給她?!
端木緋嘴角的笑意差點沒僵住。
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
無論如何,這個結繩已經在封炎這裡待了半年了,她再拿回來又算什麼?!
端木緋忍不住在心裡嘀咕著。
下一瞬,就見封炎的右掌又往她這邊送了一寸。
他什麼也沒說,但是看在端木緋眼裡,威嚇之意溢於言表——
端木緋自認不是什麼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立刻抬手從他掌心取走了那個結繩。
她柔嫩的指尖不小心在他粗糙的掌心擦過,指腹下那溫熱汗濕的觸感讓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封炎身子一顫,因為方才那不經意的碰觸心跳砰砰加快。
須臾,他的眼瞳才又恢複了平靜,沒露出一點異狀。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端木緋捏著那條紅色結繩,言不由衷地說道。
封炎如何看不出她的口是心非,眸底的笑意更濃了,似是盛著那銀河星子般。
在她還是楚青辭的時候,他還從不曾看到過她個模樣,可愛嬌憨……讓他很想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捏一把……總會有機會的!
“把它戴上。”封炎指著她雪白纖細的左腕道,心裡想的是,他親手編的這根結繩比半年前他從她手裡討走的那根長了半寸,也不知道長度合不合適。
端木緋從善如流地將它係在了腕上,然後乖巧地抬起左腕,意思是,我戴好了。
看在她這麼聽話的份上,他可以放她走了吧?
封炎怔怔地看著戴在她腕上的那條結繩,與她腕上原本的那條並排環繞,大小看著正合適,他滿意地翹起了嘴角。
結繩紅豔如嫁衣,肌膚雪白如凝脂,她的小手柔嫩,指尖的指甲透明粉紅,在陽光下像是發著光,不似阿辭因為心疾體弱,指甲總是微微泛著青白。
碑林四周靜謐無聲。
忽然,兩隻小小灰雀在半空中追逐著飛過,撲扇的翅膀撓得樹枝發出陣陣嘩啦聲。
封炎似乎瞬間清醒了過來,話鋒一轉:“我欠你的還了,你欠我的可彆想賴賬?!”
端木緋不由雙目一瞠,那眼神仿佛在說,我什麼時候欠你的了?!
然而,話還沒出口,她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上次去公主府的事。
那日她從君然、舞陽和李廷攸那裡贏了不少銀子,卻忘了那筆賭注最初可是君然設來給封炎做彩頭的,這筆銀子本就該有一半屬於封炎。
隻不過當時大家高興,也就一時把這事忘了。
所以,他今日不僅是來還願的,還是順便來找她分贓的?!
端木緋不由眼角抽了一下,心裡安慰自己道:也幸好今日偶爾遇上了,否則他要是像那晚一樣一時興起大晚上跑去尚書府找她討債,那豈不是更麻煩?
端木緋想了想,謹慎地說道:“封公子,我正好身上沒帶太多銀子,要不,下次我再給?”
“不用了……”封炎又笑了,“我自己找你去要。”
說完,他轉身離去,根本就沒給她反對的機會,隻留下端木緋直愣愣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
等等,他的意思不會是說,又要半夜去爬尚書府的牆吧?!
端木緋隻覺得頭也大了,目送封炎走遠,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視野裡。
之後,端木緋也沒繼續逗留,帶著碧蟬離開了皇覺寺。
她們的馬車目標明確地朝尚書府而去,車廂裡靜悄悄的,隻聽到外麵傳來的馬蹄聲。
端木緋低頭看著手腕上的兩條紅色結繩,眼眸中一片混沌,思緒起伏。
此刻冷靜下來後,再回想剛才在皇覺寺裡偶遇封炎的事,端木緋總覺得自己像是解決了一個麻煩,從此沒了性命之憂,但又引來了另一個麻煩。
她,是不是被封炎給盯上了?!
想著,端木緋打了個激靈,隻覺得脖子後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感覺就像是有一道視線隱藏在某個地方看著她似的。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後頸,不明白封炎盯上她做什麼……
她一個鎖在深閨的小丫頭,既不能上朝堂,也不能赴戰場,能做的也就表個忠心、賣個乖,對於封炎的籌謀,應該幫不上什麼忙吧?
思緒間,端木緋的耳邊傳來了碧蟬的輕喚聲:
“四姑娘。”
端木緋猛然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尚書府已經到了。
碧蟬攙扶端木緋下了馬車,馬車正停在垂花門外,正午的太陽有些刺眼,端木緋不適的眯了眯眼。
端木緋本想先回湛清院,卻見遊嬤嬤帶著一個小丫鬟從垂花門的另一邊走來,一張富態的臉龐上透著淡淡的倨傲,一看就是來者不善。
“四姑娘,您回來了啊!”遊嬤嬤隨意地福了福身,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太夫人聽說四姑娘從皇覺寺回來了,讓奴婢請姑娘去永禧堂‘說話’。”
遊嬤嬤故意在“說話”兩個字上加重音量。
端木緋爽快地應了一聲,就隨遊嬤嬤一起去了永禧堂。
東次間裡,隻有賀氏一人。
正午的陽光透過那雨過天青色的紗窗照進屋子裡,角落裡點著嫋嫋熏香,一室清朗祥和。
等端木緋行了禮後,原本閉眼念佛的賀氏方才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撚著手裡的佛珠串,淡淡地問道:“緋姐兒,你今兒去了皇覺寺,可有拜出了什麼名堂?”
她的話中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自端木緋五日前立下軍令狀後,賀氏就派了人留意湛清院的動靜,想看看端木緋到底要玩什麼花樣,可是過去這五天,端木緋每日就是按時上下課,根本就沒什麼動作,最多也就是她院子裡那個叫碧蟬的丫頭愛到處找人嗑瓜子聊聊天,說得也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賀氏幾乎肯定端木緋一無所獲,隻等著她認錯求饒……
“祖母,我今天在皇覺寺求了簽,”端木緋笑眯眯地說道,臉頰上露出一對可愛的梨渦,“簽文告訴我是誰在石榴汁裡下藥。”
賀氏雙目一瞠,手裡的佛珠倏然頓住,吐出一個字:“誰?”
端木緋天真地笑著,說道:“還請祖母把六妹妹以及那日在閨學的姐姐和妹妹們都叫來……”
賀氏捏了捏手,壓下那一簇心火,對著遊嬤嬤使了個手勢,遊嬤嬤就下去了。
等端木家的其他五位姑娘陸陸續續地來到了永禧堂時,端木緋已經美滋滋地飲了一盅碧螺春,又吃了半碟好吃的點心。
除了那日在璿璣堂上課的六位姑娘以外,四夫人任氏也隨端木縭一起來了。
過去的這幾天中,端木縭吃了石榴汁腹瀉不止的事早就在府裡傳開了,二姑娘端木綺、三姑娘端木緣和五姑娘端木綾當然都知道,剛才也從遊嬤嬤那裡聽說了賀氏把她們叫來這裡的緣由,一個個臉色都不太好看。
端木綺秀眉微蹙,率先開口道:“端木緋,你到底想玩什麼花樣?!”難不成端木緋還想把屎盆子扣到她們幾個頭上不成?!
端木緋從袖中掏出一張折疊的簽紙,緩緩展開了簽紙,對端木綺道:“二姐姐,這是我今天在皇覺寺裡求來的簽。”說著,就把簽紙遞給了端木綺。
端木綺拿過簽紙,隨意地看了看,把上麵的簽文念了一遍:“船到江心補漏,馬臨涯坎收韁,鳥入籠中躍躍,魚在網裡洋洋。”她一頭霧水地挑了挑眉。
端木緋一本正經地繼續道:“解簽的那位大師說了,誰心中有鬼,這簽就會顯現出來!……看來二姐姐是清白的,還請二姐姐把簽紙還給我。”
什麼亂七八糟的!端木綺按捺著心底的不屑,打算先看看端木緋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端木緋接著又把簽紙遞向了端木紜,端木紜的眼中同樣寫滿了疑惑,但是出於對妹妹的信任,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沉默地捏了捏簽紙再還給端木緋。
下一個是端木綾。
那張簽紙始終沒有任何變化,白紙黑字。
“三姐姐。”
端木緋又把那張簽紙遞向了端木緣。
端木緣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盅,然後伸出兩個手指捏住了那張簽紙……
下一瞬,那張簽紙就從端木緣的指尖方向開始變黑,眨眼間半張紙條都黑了,就像是浸泡到了墨汁裡似的……
“咯噔”一聲,似乎是有人站起身時不慎撞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端木緣瞳孔微縮,下意識地鬆開了手,那張黑了一半的簽紙就飄飄揚揚地落在了光鑒如鏡的青石板地麵上,分外刺目。
滿堂皆是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簽紙。
任氏站了起來,憤怒地指著端木緣斥道:“緣姐兒,原來是你!”
“不是我!”端木緣急忙否認道,纖細的手指指向了端木緋,下意識地拔高了嗓門,“是你,是你在簽紙上動了手腳對不對!明明是你害了六妹妹,你卻想陷害我!……四嬸母,祖母,你們可彆信四妹妹!”
相比端木緣的激動,端木緋顯得平靜許多,她無辜地眨了眨眼,說道:“這簽是我從皇覺寺誠心求來的,剛才大姐姐、二姐姐和五妹妹也都沾了手,卻隻有到三姐姐你手裡才有所‘顯現’……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所有人都不禁這麼想著。
端木緋歪了歪小臉,若有所思,“我記得九月十六那日,三姐姐好像有大半時間都和六妹妹坐在一塊兒……三姐姐,你什麼時候和六妹妹關係這般好了?”
她似是疑惑,又似在質問端木緣。
端木緣今年十二歲,端木縭才六歲,兩人相差了六歲,平日裡基本上玩不到一塊兒去,端木緣一向和端木綺處得最好。
此刻端木緋一提,端木紜和端木綺皆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端木緣。
端木緣隻覺得那一道道審視探究的目光像針尖一般刺人,麵色微微發白,眼神遊移了兩下,方才道:“四妹妹,都是自家姐妹,我難道不能和六妹妹坐在一塊兒嗎?!”
端木緣如此心虛的模樣如何瞞得過人,賀氏看著她麵沉如水,一雙細目陰晴不定,精明如她,已經猜出這件事十有八九與端木緣有關。
任氏眉頭緊鎖,急切地問身旁的端木縭:“縭姐兒,除了十六日那天,你三姐姐可曾與你坐在一起上過課?”
年方六歲的端木縭懵懂地眨了眨眼,搖了搖頭,“三姐姐平日裡很少和我玩的……”她似乎還沒弄懂是怎麼回事。
任氏深吸一口氣,再問:“縭姐兒,跟我說說那天你怎麼得的石榴汁,還有……你三姐姐又是怎麼與你坐在一起的?”
端木縭歪著腦袋想了想,就原原本本地一一道來:
那日,她發現自己忘了帶狼毫筆,先去找離她最近的端木緣借筆,端木緣並沒理會她。她就跑去找端木緋借了筆又討了壺石榴汁,那之後沒多久,端木緣就來找她道歉,還好心指點她畫畫……
任氏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向刀子一樣射向了端木縭,咬牙道:“是你……緣姐兒,是你對不對!”
端木緣的櫻唇微顫,咬牙道:“不是我!四嬸母,您莫要被四妹妹糊弄了!”
端木緋在一旁氣定神閒地又道:“祖母,四嬸母,想要確定是不是三姐姐還不簡單嗎?這簽可是從皇覺寺裡求來的,三姐姐要是覺得弄錯了,就去皇覺寺裡拜拜,菩薩會還三姐姐公道的。”
端木緣瞳孔微縮,直愣愣地看著地上那張黑了一半的簽紙,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失態地站起身來,聲音中掩不住顫意,“我、我不去!”
她這般激動的模樣等於就給了眾人答案,幾位姑娘不由得麵麵相覷。
原來真的是端木緣所為!
滿室寂靜。
“緣姐兒,我家縭姐兒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任氏狠狠地瞪著端木緣,額頭青筋浮動。
端木緣的俏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卻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是她偷偷在端木緋送給端木縭的那份石榴汁裡下了巴豆。
隻不過,她並非是針對端木縭,她一開始的目標其實是端木紜和端木緋,都是她們倆害自己一家!
自她出生以來,父母相敬如賓,這麼多年來一家和樂,若非端木紜和端木緋這對挑事精,母親唐氏何至於惹了祖父祖母生厭,以至於父親被調任去汝縣那種破地方,祖父也不替父親作主!
那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得太快了,至今端木緣回想起來,都覺得彷如一場噩夢。
忽然間,就隻剩下她和哥哥,孤零零地留在府裡……
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早就備好了巴豆粉,本來,是想找機會把巴豆下在端木紜和端木緋的茶點裡,可是苦於沒合適的機會……直到九月十六日,她看到端木縭找端木緋討了那份石榴汁,忽然靈機一動,想到自己也許可以禍水東引……
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張小小的簽紙竟然把她給指認出來了!
京中百姓皆知皇覺寺靈驗!
幾年前,一場大火燒光了皇覺寺周邊的一條街,卻唯有皇覺寺不受影響,仿佛神佛在冥冥中保佑一般……
神聖不可侵犯!
端木緋在一旁雲淡風輕地說道:“三姐姐,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她還煞有其事地合掌念了聲佛。
一陣微風拂過,吹得外麵的庭院裡枝葉搖曳,那嘩啦聲仿佛在響應她這句話似的。
端木緣不由打了個寒顫,不安地看了看四周,感覺周遭似乎有一雙雙眼睛躲在她不知道的陰影裡打量著她似的。
窗外的一棵老槐樹上,一雙烏黑的鳳眼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出好戲,瞳孔中熠熠生輝。
那忍俊不禁的輕笑才從薄唇間逸出,就被那沙沙的枝葉擺動聲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