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禧堂裡,靜悄悄的,夕陽的餘暉映得滿室昏黃。
端木緋和端木紜早已告退,宴息間中隻剩下賀氏和遊嬤嬤主仆二人。
賀氏的右手還捏著那張微微泛黃的簽紙,目光在簽文上反反複複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突然問身旁的遊嬤嬤道:“……你說,這是不是真的?”
遊嬤嬤心裡暗暗念了聲佛,可不敢亂說話,隻得含糊地說:“皇覺寺的高僧佛法高深。”
比起五台山、靈隱寺、白馬寺這些天下名寺,皇覺寺隻能算京城小廟,可是百餘年來,皇覺寺能深受大盛皇家貴胄的敬重,自然也是有其高明之處,比如如今在大雄寶殿為香客解簽的遠智大師佛法高深,解簽素有獨到之處,精準犀利得很。
賀氏篤性佛法,這些事無須遊嬤嬤開口,賀氏也清楚。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賀氏的另一隻手慢慢地轉著手裡的佛珠,一顆接著一顆,心裡還在回想著端木緋轉述的那幾句話。
天命自有天定……
賀氏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念著,眸中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天,這大盛能稱得上“天”的也唯有“天子”,也就是皇帝了。
天命,指的難道是皇帝那道指婚的聖旨?
想著,賀氏下意思地用力捏緊了張簽紙,眯了眯那雙渾濁的眼眸,眸光尖銳如刀芒,神色犀利如鷹隼。
這時機也太巧了吧?會不會是端木緋知道了自己和賀太後的念頭,所以拿簽文來故弄玄虛?
這個猜測才剛浮現,又立刻被賀氏否決了:不會的!
她和賀太後謀劃之事就連端木綺都隻知她求了太後,卻不知曉其中的細節,端木緋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賀氏的神情漸漸地堅定了起來,心裡有了成算。
現在想再多也沒用,既然大師說供在佛龕下,會有驚雷示警,那就試上一試就是。
賀氏緩緩站起身來,朝一側的錦簾走去,遊嬤嬤步履無聲地跟了上去,主仆倆魚貫地穿過兩道錦簾,就來到了一個小小的佛堂裡。
正前方靠牆放著一張雕蓮紋的紫檀木案幾,案上的佛龕裡供奉著一座端莊肅穆的白玉觀音像。
案幾上還燃著檀香,縷縷青煙自那香台上的琺琅三足香爐裡嫋嫋升起,讓這原本就幽靜的佛堂顯得更為莊嚴神聖……
賀氏親自把那張簽紙供奉在了佛龕裡的觀音像前,又點了三支香,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握住香微舉過頭,虔誠地麵向觀音菩薩拜了三次,然後把香插進觀音像前的香爐裡,嘴裡念念有詞:“請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顯靈……”
在賀氏輕輕的念佛聲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快要落山了。
遊嬤嬤在一旁小聲地提醒道:“太夫人,時辰差不多了。”
賀氏慢悠悠地睜開了眼,退出了佛堂。
外麵的天色已然暗下,日落月升,然而,整個尚書府隨著夜幕的落下,不靜反鬨,闔府上下如同百鳥朝鳳般從四麵八方朝前院湧去。
儀門後的庭院裡,已經擺好了祭桌、牌位和豐盛的供品,周遭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映得庭院裡紅彤彤的,府外間或著傳來熱鬨的爆竹聲。
除夕夜月明星稀,眾人在端木憲的帶領下,恭敬而虔誠地對月祭祖。
明月彎彎,似上天的一抹淺笑,夜空裡沒有一絲陰霾。
經過一係列的祭祖儀式後,眾人又移步永禧堂,按照長幼尊卑給端木憲和賀氏磕頭行禮,先是主子們,接著就是那些姨娘,最後就輪到了府裡的嬤嬤、丫鬟們。
又有賀氏身旁的幾個管事嬤嬤幫著用一筐筐的銀錁子打賞了眾人,連著半個多時辰,正堂裡都是熱熱鬨鬨,喜氣洋洋。
過了一更天,眾人才又說笑著去了九思樓享用豐盛的年夜飯……
過年的雜事繁瑣細碎,端木紜第一次管家,這一晚上下來竟然無一絲差錯,無一絲慌亂,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端木憲都看在眼裡,頗為滿意,隻覺得端木紜與端木緋一般,皆是孺子可教也。
賀氏看似神情怡然,其實從祭祖開始,就有一分心不在焉,目光不時看向外麵的天色。
月光靜謐,夜色祥和。
根本就沒有要打雷的跡象,也是,這大冬天的,哪會有什麼雷!
自己果然是想多了,那怎麼可能呢!賀氏心裡瞬間就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捧起了桌上的歲寒三友琺琅粉彩茶盅,湊到了唇畔。
“轟隆隆……”
突然間,外麵的天空中炸響了一陣悶雷。
“啪!”
賀氏心一跳,手一滑,手中那茶盅就從指間滑落,徑直地摔落在光鑒如鏡的青石板地麵上,熱茶和碎瓷片瞬間就四濺開來,沾濕了賀氏的裙裾和鞋麵,也弄得這一地狼藉。
“滋啦啦……”
又是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夜空劈下,一瞬間,照得屋子裡亮如白晝,也照得賀氏驚駭的臉龐有些詭異。
悶雷閃電後,廳堂裡有一瞬間的沉寂。
端木朝關心地問道:“母親,您沒事吧?”
賀氏的麵色委實有些難看,不過是摔了個茶杯,可是那模樣卻好似見了鬼似的。
“阿敏,你若是身子不適,可彆忍著,讓王大夫過府看看吧。”端木憲正色勸道。
賀氏捏了捏手裡的佛珠,勉強擠出一個笑,聲音有些僵硬:“我沒事。隻是被這冬雷驚了一下……”
除了賀氏外,大概也唯有遊嬤嬤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整個人差點沒直接跪下去拜拜老天爺,一時愣神。
夏芙急忙吩咐小丫鬟清理地上的狼藉,沒一會兒,地麵上就又恢複了原本的整潔。
可是,賀氏的心情卻再也無法恢複如初了。
她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揪住似的,渾身幾乎動彈不得,腦海中反複回響起那一句:到頭疊壞複成泥。
這燕巢都崩壞了,淪為爛泥……那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莫非……那簽文真的是上天示警?!
“轟隆隆,隆隆……”
又是一陣連綿不絕的雷聲由遠而近地傳來,賀氏緊緊掐在掌心的指尖提醒她這不是一個夢,這一切都是現實。大冬天的,天上真的響起了轟雷!
緊接著,暴雨傾盆落下。
而外麵的爆竹聲也自然而然地消停了,暴雨如瀑似簾,激烈地打在了瓦楞上,樹枝上,地麵上,洗去這舊年的塵埃。
屋子裡的幾個孩子覺得無趣,端木縭嘟著小嘴咕噥道:“下這麼大雨,豈不是不能放煙火了?”
大年三十,少了煙花爆竹,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其他幾個孩子也紛紛響應,蜂擁到廳堂門口嘀咕著“這雨什麼時候停”、“這雨不會是要下過夜吧”雲雲的話。
孩子們的嘀咕聲就像是無數隻螞蟻在賀氏的心口爬似的,讓她惶惶不安,心落不到實處。
端木緋眼角瞥了心神不寧的賀氏一眼,自顧自地吃著消食的陳皮醃酸梅,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溢滿口腔,把她的眼睛都酸眯了起來。
“說來,京中已經十幾年沒響過冬雷了。”一旁的端木憲捋著胡須,蹙眉道,“天有異象,恐有不吉。”
端木憲欲言又止,心裡想起一句古語:天冬雷,地必震。
萬一真的地龍翻身,那可是會動搖江山社稷的大不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賀氏聞言不由朝端木憲看去,瞳孔猛縮。
是啊,十幾年沒響過冬雷,偏偏就在今晚……賀氏心中忐忑,下意識地用力,幾乎捏碎了手裡的紫檀木佛珠,心道:難道那旨賜婚真的是天命,自己存著毀了這樁指婚之心,逆天命而行,這才引得天公震怒?
見賀氏的神色不對,端木朝再次提議道:“母親,您今晚不如早點歇息吧,彆守夜了。明早您還要進宮朝賀呢。”
賀氏魂不守舍,怔了怔才反應了過來。
她站起身來,隨口叮囑了幾句,讓他們也彆熬得太晚了,跟著她就在遊嬤嬤的攙扶下離開了。
外麵大雨傾盆,沿著屋簷潑了下來,密集如一道道水簾。
“滋啦啦!”
賀氏才剛跨出高高的門檻,就見天上又是一道閃電近乎豎直地劈了下來,四周刹那間一亮,那閃電似遠猶近,仿佛是朝她劈來似的,驚得賀氏腳下一個趔趄,幸好遊嬤嬤穩穩地攙著她,才不至於失態。
賀氏抬頭看了看那狂風驟雨的夜空,身形僵硬地沿著抄手遊廊走了。
這場暴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幾乎賀氏一走,雨就停了,屋子裡的公子姑娘們一片歡聲笑語,這下又可以放煙花了。
有端木珩看著幾個放煙花的弟妹,端木紜也就不掛心了,帶著端木緋在三更的時候回了湛清院。
姐妹倆一起窩在暖閣裡守夜,說說話,飲飲茶,吃吃點心,好不休閒。
遠處忽然就傳來一陣陣響亮的鞭炮聲,不知不覺中已經是子夜了,是新舊年的交替時刻,京城的家家戶戶都在燃放煙花爆竹。
那震耳欲聾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徹在京城的上空,許久沒有停歇。
姐妹倆站在大敞的窗戶前,看著窗外夜空中那絢爛的煙花,二人的臉上皆露出燦爛的笑容,有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喜悅。
對於端木緋而言,這是“她”的第一個新年,也是她的一個新生。
她,從此以後就是端木緋了!
端木緋轉頭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紜,笑得如那天上的新月。
“姐姐(蓁蓁),新年快樂!”姐妹倆心有靈犀地脫口而出。
姐妹來彼此對視,皆是笑容更深,端木紜抬手揉了揉妹妹的發頂,說了一個字:“乖。”
然後,她把一個荷包塞進了端木緋的手裡,笑著又道:“壓歲錢。”
端木緋捏著荷包,黑瞳中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這個荷包一看就是端木紜親手做的,雪青的綢布上繡了一幅八哥冬梅圖,啄著冬梅的小八哥逗趣得很。
端木緋興致勃勃地說道:“我來看看姐姐送了我什麼……”
話音未落,隨著“呱”的一聲,一道黑影閃過,端木緋手中還沒捂熱的荷包就被一隻黑鳥刷地叼走了……
端木緋看著空蕩蕩的雙手,傻眼了。
“呱呱!”小八哥發出歡喜而得意的叫聲,抓著荷包飛走了,那神態與語氣仿佛在說,我的,都是我的!
看著妹妹懵掉的小模樣,端木紜忍俊不禁地發出了清脆的歡笑聲,久久不散……
舊的一年在小八哥的叫聲中結束了,也在它不甘寂寞的叫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呱呱!”
賀氏揉了揉眉心,頭痛欲裂。
這一大早的,也太不吉利了,外頭那粗嘎的鳥叫聲叫得她額頭一陣陣的抽痛。
“見過祖母。”
端木緋和端木紜齊齊地給賀氏請安。
今天是大年初一,賀氏需要隨端木憲一起進宮朝賀,府中的小輩們雖然不用去,卻要恭送兩位長輩出行,因此天空才露出魚肚白,端木緋和端木紜就抵達了永禧堂。
她們倆一早就被小八哥吵醒,來得早,永禧堂裡還靜悄悄的,其他人都還沒有到。
賀氏已經換上了從一品誥命夫人的大妝,通身打扮得雍容華貴,卻是神色蔫蔫,隨意地揮了揮手道:“坐下吧。”
明明她昨晚很早就回永禧堂歇息了,可是臉色看著卻有幾分憔悴,哪怕那厚厚的脂粉也擋不住她眼窩處的陰影,眉目流轉間,就有些惶惶,有些倦倦,似乎一晚上沒睡好。
端木緋隻當沒看到,皺著眉頭說:“祖母,我昨晚一夜沒睡好,一直想著天雷示警的事……皇覺寺的大師沒有說錯,那個簽文真是太靈了。”頓了一下後,她有些急切,有些慌張地問道,“祖母,要不要稟告祖父一聲,祖父深謀遠慮,想必知道何為天命……”
賀氏被端木緋說得更忐忑了,近乎粗率地打斷了她,問道:“大師還說了什麼?”
端木緋歪了歪腦袋,抿著小嘴似在回想什麼,然後才緩緩道:“大師還說,花開花落,自有時;天有定數,人有命。”
彆人聽著沒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對,賀氏卻是一瞬間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隻覺得背後一陣發涼。
端木綺的生辰是二月初二,乃是花朝節,也就是花神節。端木綺出生時,賀太後就曾戲言是花神下凡了。
大師的這半句“花開花落,自有時”指的莫非就是端木綺?
賀氏還要再問,就聽外麵傳來丫鬟的行禮聲:“見過二姑娘,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