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素來風流,這在大盛也不是什麼秘密。
摩軻莫看皇帝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趣,也笑嗬嗬地湊趣道:“我在西北也聽說過火黎郡主之名,可惜無緣一見啊。”
耿海正按捺著心下的雀躍,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狀似不經意地又說道:“皇上,臣聽聞華藜族的小郡主正值二八芳華,也是一位不輸其姑母的絕色佳人……”
“哦?”皇帝淡淡地應了一聲,慢悠悠地轉著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看著神情慵懶,但是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顯然是被挑起了幾分興致。
耿海一直在注意皇帝的每一個表情,見狀,點到為止地不再多說,心裡知道這件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以皇帝的性子,這一次新年朝賀一定會召見華藜族的人同來。
耿海一撩衣袍又坐了回去,悠然自得捧起了茶盅,茶水蕩漾的水光映在他銳利的眸子裡,眼神顯得有些詭異。
當年,火黎郡主年方十六便嫁給了鎮北王薛祁淵,為鎮北王妃,卻從未隨夫進京,因此京中無人知道她相貌如何,隻是偶爾有一些傳聞進京,說她傾國傾城,是北境草原上的一朵絕世名花。
十二年前,他因為發現薛祁淵圖謀不軌,就奉命去了一趟北境查探虛實,為了化解薛祁淵的疑心,他還特意帶了妻女同往。
彼時,聽聞王妃有了身孕,懷相不好,就沒有出來見客,隻有他的女兒耿聽蓮去給王妃請了安。
之後也因著機緣巧合,在王府的一棟水閣上,望見不遠處的一個女子在花園裡漫步賞花,也不過是遠遠地驚鴻一瞥。
後來因為女兒提了一句似乎在哪裡見過岑隱,他仔細回想,才想起了這件舊事,想起岑隱的容貌似乎與那鎮北王妃有幾分相似,意識到這是一個大好機會。
對他而言,無論岑隱與鎮北王府或者華藜族有沒有關係,都不重要,哪怕是他記錯了,也不妨事,這不過是個由頭。
屆時隻要他威逼利誘,讓華藜族咬死說岑隱是鎮北王府的餘孽,以皇帝多疑的性子,以皇帝對鎮北王府的心結,饒是岑隱再舌燦蓮花,皇帝都不會釋懷的。
對於偽帝一脈留下的餘孽,皇帝一向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岑隱他們這些絕了根的閹人所擁有的一切權利與地位皆來自皇帝的寵信,這種尊榮看似繁花似錦,其實何其脆弱,隻要選對方法,輕而易舉就可以一擊即中,將這表麵的榮華分崩離析!
等到了那個時候,自己甚至不用在皇帝跟前多說什麼,就可以一勞永逸地鏟除岑隱這個勁敵。
這一次,岑隱彆想翻身!
耿海在心裡暗道,眸光閃了閃,又啜了口熱茶後,就閒適地放下了茶盅,正好聽到摩軻莫語氣無奈地抱怨著:“哎,皇上,臣這長子都十八歲的人了,可是挑剔得緊,左挑右撿,到現在還沒挑好婚事,真是把臣給愁死了……”
耿海心念一動,立刻聽出了摩軻莫的言下之意,笑吟吟地接著他的話說道:“哎,真真是天下父母心啊。皇上,您眼光好,不如給延吉世子挑個媳婦吧,也好讓王爺早些含飴弄孫。”
皇帝聞言摸了摸下巴,朝坐在摩軻莫身旁的延吉望去,延吉看著一表人才。皇帝笑著問道:“延吉,你最近在讀些什麼書?”
延吉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對著皇帝抱拳道:“皇上,父王給臣請了先生,如今正跟著先生讀《禮記》,‘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書中所說慎獨之道也令臣頗有感悟。”
“不錯!不錯!”皇帝大笑著撫掌,看著延吉多了一抹讚賞,“摩軻莫,你放心,朕一定給你家世子挑門好親事。”
這延吉無論是品貌身份,還是才學,都很是不錯,若是能給舞陽當駙馬倒也不錯。
皇帝心中一動,想著也許可以找個時機給皇後說說。
摩軻莫急忙也起身,抱拳謝恩。
話題很快就從兒女親事轉移到了北境與西北其他幾族上,皇帝與眾人侃侃而談,憶往昔,看今朝,望未來,耿海隻是偶爾插幾句,恰到好處地履行他陪客的職責。
接下來的幾天,耿海幾乎每天都隨侍在皇帝身側,陸續又有幾個部族的親王、郡王都攜子女前來覲見,整個寧江行宮好不熱鬨。
皇帝素來是個大方的,這些人不遠千裡地帶著厚禮來給他祝壽,更是令他龍心大悅,皇帝大筆一揮,對於這些部族加倍地給予了一連串的恩賞,賜下了牛羊馬、絲綢、茶葉、黃金白銀等等。
無論是皇帝,還是這些來賀壽的部族對這個結果都頗為滿意,可謂君臣相得。
皇帝施恩,讓這些部族的王爺們以及其親眷都住在了行宮中,行宮中一下子就多了好些穿著異族服飾的生麵孔,就像是幾顆石子墜入了湖麵般,在行宮上下泛起了一絲絲的漣漪。
舞陽和涵星也因此多了不少事,時常要陪著這些部族的郡主縣主們在行宮中四處閒逛、賞玩。
皇帝甚至還彆出心裁地令那些遠道而來的貴女們也去曉然堂上課,讓原本空曠的曉然堂一下子被擠得滿滿當當。
隻是大盛公主們的課程委實太過深奧了,她們基本就是有聽沒有懂,甚至於不少人都隻會說幾句寒暄的大盛話,因此多是呆滯地坐著,混時間而已。
幾個太傅自然不會與這些部族的貴女們較真,全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這些人都不存在,恐怕這課堂中最歡迎她們的大概就是端木緋了。
唔,終於有人陪自己發呆了!而且,還是這麼多人……
端木緋滿意地笑了,眉眼唇笑得如新月般可愛,眼神很快又恍惚起來,徑自發著呆。
等上午下了課,那些貴女們如蒙大赦,一個個用自己部族的語言跟侍女抱怨了好幾句,屋子裡一下子從課上的死氣沉沉變得活力四射起來。
“緋表妹,快快收拾一下,我們去打馬球。”涵星笑眯眯地催促道。
她們老早就計劃好了與幾個部族的郡主縣主一起去打馬球,因此端木緋和涵星一早就是穿著騎裝來上課的,形容間英氣勃勃。
端木緋連連應聲,也早就躍躍欲試了,姑娘們好像被放出籠子的鳥兒般迫不及待地飛出了院子,朝著行宮東南邊的演武場去了,便是那些不打算打馬球的姑娘家,也打算跟去看看熱鬨。
端木緋很有自知之明,她其實就是帶著飛翩去看看熱鬨而已。
不少姑娘家都是自己備馬,比如涵星、雲華、丹桂等等,因此這浩浩蕩蕩的隊伍中除了姑娘家的說笑聲,還不時有馬兒的噅噅聲夾雜其中,氣氛很是歡快。
飛翩的性子還是那般活潑,對什麼都好奇極了,停停走走,端木緋又寵著它,便由著它去,反正行宮就這麼大,也不會迷路。
才剛咬了一朵花的飛翩一看到不遠處有一片池塘,就連嘴裡的花也顧不上了,撒歡地朝池塘衝去,端木緋真擔心它會不管不顧地直接“投湖”,隻好略顯強硬地把它安撫住了。
“飛翩,我們……”
她正想用好吃的鬆仁糖來安撫飛翩一番,就看到前方的池塘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抬眼望了過去。
七月下旬,荷塘裡的荷葉連綿一片,把大半的池塘都染成了一片碧色,池塘邊,幾棵茂密的古樹如一把把大傘般擋住上方刺目的陽光。
著一襲月白交領繡花長襖的女子就在樹下的一張大案前作畫,背影優雅而嫻靜,閒適自在。
這不是章大夫人嗎。端木緋嘴角一勾,打算去打聲招呼,又想到了什麼,招了招手,讓碧蟬去與涵星說一聲,又吩咐了兩句,碧蟬匆匆而去。
端木緋牽著飛翩繼續往前,戚氏正在全神貫注地作畫,沒有注意到端木緋,她的大丫鬟雨薇卻是看到了端木緋。
端木緋對著雨薇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她噤聲,不要出聲打擾戚氏。
雨薇含笑地點了點頭,表示領會。
端木緋放開了飛翩,由著它自己去玩,她自己則放輕步子,悄悄地走到了戚氏的身旁,案上的那幅蜻蜓點荷圖已經畫了大半,畫紙上一大片碧綠靈動的荷葉形成一片起伏的碧波,風吹荷動,戚氏此刻正在給那粉嫩的荷花上色,神情專注……
時間在沉靜中一點點地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戚氏終於執筆落款,筆尖不疾不徐地以楷體寫下落款。
戚氏放下筆,轉過頭才發現端木緋來了,怔了怔後,立刻驚喜地笑了,神情柔和慈愛,“端木四姑娘。”
也不用她吩咐,雨薇早就吩咐一個宮女又搬來了一把玫瑰椅,戚氏親昵地招呼端木緋坐下說話。
“章大夫人。”端木緋對著戚氏福了福,她的身後站在剛剛才從清涼殿趕回來的碧蟬,碧蟬的手裡多了一個木匣子。
端木緋接過碧蟬遞來的匣子放在了案上,然後自己動手把匣子打開了,笑道:“這是我調的香,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上一次章大夫人贈與自己她親手做的浣花紙,端木緋喜歡極了,前幾日在寧江鎮偶然找到一味久尋不見的香料時,她就想著可以調香作為回禮。
那匣子裡放著一盤香,香的形狀回轉蜿蜒而又貫通始終,乍一看,像花紋般婀娜,再一看,又像是一個“福”字的篆書!
“原來姑娘還懂打香篆。”戚氏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
自古以來,不少文人雅士都以掛畫、鬥茶、插花以及品香作為人生四大雅事。
香篆便是品熏香的一種方式,是在製香時用模具將調配好的香壓印成以篆文型,也可以製成蓮花紋、祥雲紋以及梵語香篆。
香篆的香模需要不少巧思,更需氣定神寧、心無旁騖,才能保證香篆婀娜優雅且焚燒不斷。
“略通一二。”端木緋謙虛地說道,與章大夫人閒聊起來,“我小時候讀詩時,常看到‘篆香燒儘,日影下簾鉤’之類的詩句,覺得前朝人以香篆計時很是有趣,就試著自己做了百刻香。”
所謂百刻香,就是把一天十二個時辰劃分為一百個刻度,用作計時,待香一氣嗬成地從頭燒至尾後,正好一晝夜。
想做好百刻香,必須精心研究、反複嘗試,才能極為地精準計算好時辰。
這個小姑娘還真是又給了自己一次驚喜!戚氏看著端木緋柔軟的發頂,真想揉一揉。
“家父也喜香,前不久他遊曆西南時得了些罕見的香,還特意派人給我捎了過來,氣味甚是雅致,可惜已經用儘了,否則我定要讓你也品品。”戚氏有幾分感慨、幾分思念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