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水閣中,那些參加書畫考試的姑娘家、她們的家人以及幾個過來幫忙的國子監學生都伸長脖子候著。
雨薇把那張寫滿名字的絹紙放在了那張紅漆木大案上,那些姑娘們都迫不急待地圍了上去,其中也包括陶三姑娘。
這怎麼可能呢?!人群中的陶三姑娘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盯著那張絹紙上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六。
自己竟然隻有第六名!
陶三姑娘微微蹙眉,往絹紙上的第一列望去,章嵐的名字赫然進入眼簾。
書畫的魁首是章五姑娘。
章五姑娘不就是戚氏的侄女?哪怕現在戚氏與章家義絕,可是章嵐卻是戚氏看著她長大的……舞弊,這一定是舞弊!
陶三姑娘的心裡不禁浮現這個念頭,眸子一點點地變得深邃幽暗。
此時,不少姑娘家已經朝章嵐圍了過去,笑著讚她的才學,恭賀她得了書畫這一科的魁首。
章嵐笑盈盈地與眾人寒暄著,烏黑的杏眼如寶石般璀璨,心中像是有一隻雀鳥在歡快地振翅而飛,但是舉止還是那般端莊得體。
周圍的其他人當然也注意到陶三姑娘竟然沒能名列三甲,心下不免驚訝,不少人都朝陶三姑娘望去,似笑非笑。
陶三姑娘隻覺得這些人的目光像是帶著刺般,臉色更難看了。
“雨薇姑娘,”陶三姑娘暗暗咬牙,朗聲道,“我對這上麵的排名有些疑惑,想見戚大家請教一二。”
眾人麵麵相覷地交換著眼神,很顯然,陶三姑娘是不甘於也不服氣這個排名了。
雨薇微微一笑,溫聲道:“還請陶三姑娘在此稍候,奴婢這就去稟告主子。”
雨薇又打簾進去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彩蝶戲山茶刺繡錦簾上。
沒一會兒,那道錦簾就再次被人打起,戚氏第一個從裡頭出來,緊隨其後的是端木緋。
章嵐與端木緋對視了一瞬,眸子晶亮。她曾聽大伯母提過端木緋畫藝卓絕。
章嵐矜持地微微笑著,形容端莊,乍一看,如一朵夏風中舒然綻放的粉蓮,再一看,又像是風雪中怒放的粉梅,生機勃勃。
陶三姑娘也看到了端木緋,有些意外她竟然跟戚氏一起在稍間裡,眉梢動了動,低頭看向了紅漆木大案上的那張絹紙,紙上的那手簪花小楷是那麼娟秀雅逸。
陶三姑娘眯了眯眼,想到了某種可能性,會不會是……
陶三姑娘的眸色變得愈發幽暗了。
在眾人灼熱的目光中,戚氏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那張大案前,一貫的優雅從容。
雨薇附耳在戚氏耳邊說了一句後,戚氏就看向了陶三姑娘,目光清亮,喚了一聲:“陶三姑娘。”
“戚大家。”陶三姑娘上前了半步,優雅地福了福,然後指著案上的絹紙道,“敢問這可是由端木四姑娘所書?”
陶三姑娘用的是疑問的口吻,但是眼神卻十分篤定。
為了今日的考試,她提前做了不少功課,也賞鑒了一些戚氏的字畫。
她可以肯定這絹紙上的字不是戚氏的字跡,而戚氏的丫鬟自然也不可能有功底寫出這麼一手簪花小楷。
所以到底是誰寫的,已經昭然若揭了!
陶三姑娘的目光又看向了戚氏身後的端木緋。要麼是戚氏舞弊,再要麼就是手書榜單的端木緋陰奉陽違!
四周眾人聞言,下意識地與身旁的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大多數人隻以為是端木緋幫著戚氏手書的這張榜單,倒也沒覺得奇怪。
戚氏與陶三姑娘四目對視,從對方那幽深如淵的眸子感覺到了什麼,落落大方地說道:“陶三姑娘,今日這排名是由我和端木四姑娘一起定下的。”
不僅是陶三姑娘難以置信,四周其他人也是震驚不已,一時嘩然,戚氏讓端木緋和她一起評畫,這言外之意莫不是把端木緋和她自己列在了同等位置上?
陶三姑娘暗暗地握拳,將心底那洶湧的浪潮勉強壓了下去,還算平靜地又道:“戚大家,可否讓我一觀其他幾位姑娘所作之畫?”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戚氏當然同意了,吩咐雨薇把那十幅畫都從稍間裡拿了出來,一一在水閣裡的幾張紅漆木大案上鋪開了。
陶三姑娘一幅接著一幅地看了過去,其他人亦然,最後陶三姑娘停留在章嵐的那幅畫旁,目光近乎凝滯。
須臾,她抬頭看向了戚氏,語氣平靜地請教道:“敢問戚大家,我的畫是何處不如‘彆人’。”
陶三姑娘看著冷靜,不過在場任何人都能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服氣。
陶三姑娘也確實不服氣,她承認她的棋藝不如端木緋,端木緋一口氣連破七局棋,其實力毋庸置疑,可是書畫不同,品鑒書畫時難免帶著評畫者個人的喜好……
陶三姑娘的眸光閃了閃,義正辭嚴地又道:“戚大家,端木四姑娘的年紀比我還小,除了前年她曾在凝露會上作出一幅氣勢恢宏的潑墨畫外,也從沒聽說在書畫上有何才名,憑什麼她可以與您一起為畫點評?而且……”
說著,陶三姑娘的目光像利箭一般射向了章嵐,“我方才分明看到章五姑娘是和端木四姑娘一起來的,她們倆肯定相識,如此不公。”
陶三姑娘其實是說一半藏一半,因為章嵐不僅與端木緋相識,與戚氏的關係更是不比尋常。
這些話哪怕陶三姑娘不挑明,在場的其他姑娘以及那些旁觀者也能想到,他們看著戚氏和章嵐的眼神都變得複雜起來,有懷疑,有震驚,有動搖,有憤憤,也有的人不置可否。
雖然俗話說內舉不避親,但是“不避嫌”到這種地步,也難免令人覺得不公。
在眾人那一道道帶著探究的灼熱目光中,章嵐仍然挺直腰板站在那裡,乍一看泰然自若,但是知她如端木緋,卻能從她微微黯淡的眸子裡看出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就像是自家團子不高興時,那雙冰藍的狐狸眼就會變得蔫蔫的。
端木緋抿了抿唇,笑得眼眸半眯,她迎上陶三姑娘不服的眼眸,忽然開口道:“陶三姑娘,以我之見,章五姑娘確實比你出色,而且,不止一籌。”
端木緋的聲音清脆動聽,語氣卻犀利得不留一點情麵,令得四周的其他姑娘們靜了一靜。
戚氏眸底飛快地閃過一抹笑意,彆看貓兒平日裡懶散得很,那可是帶著利爪的狩獵者。
端木緋似乎全然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驚人之語,唇畔一直噙著如貓兒般可愛的笑意,而陶三姑娘的麵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墨來。
屋子裡變得更為寂靜,氣氛變得緊繃起來,不少姑娘下意識地屏息,隻聽那窗外風拂梅枝的簌簌聲不絕於耳。
端木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陶三姑娘畫的那幅畫前,其他人也都朝這幅畫圍了過來,沒一會兒,就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陶三姑娘畫的是一幅《雪梅圖》。
畫中的紅梅枝乾如虯龍,蜿蜒逶迤,繁花似火如霞,在一片鵝毛般的大雪中,紅梅傲然怒放。雪映梅,梅映雪,那紛紛揚揚的落雪中偶有幾片紅梅的花瓣飛舞著。
紅的梅與墨的枝,梅花的冷豔與枝乾的遒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幅畫既雄渾厚重,又清麗秀逸,頗有一種“錚錚鐵骨傲風”的氣度。無論從構圖、用筆到色彩,都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四周的眾人皆是對著這幅《雪梅圖》微微頷首,麵露讚歎。
這幅《雪梅圖》與一旁章嵐所繪的《雪鬆圖》擺在一起,可說是一柔一剛,各有千秋。
那幅《雪鬆圖》上畫了一排頂天立地、虯曲逶迤的勁鬆,背景是一片雪山寒霧,隱現的溪水自遠處流淌而來……溪邊搭的一間茅屋裡,一個儒雅的老者正在煮茶,掃雪煮茶,似有茶香嫋嫋飄來。
相比於顏色鮮豔的《雪梅圖》,《雪鬆圖》顯得顏色清雅,隻是這麼看著就給人一種清冷恬靜的感覺。
這兩幅畫都是上乘之作,且不說它們到底孰強孰弱,以《雪梅圖》的水平,怎麼也該位列前三才是!
陶三姑娘看著自己的畫,自信地勾唇笑了。
端木緋指著眼前的《雪梅圖》,有條不紊地道:“陶三姑娘這幅《雪梅圖》無論經營位置、骨法用筆還是色彩渲染,都是上乘,隻可惜流於炫技,隻這一幅畫就用了十幾種皴法,每一筆都極致精湛精準,近乎‘摹寫’。”
一幅好畫同時取決於畫者作畫時的心境,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畫出兩幅完全一模一樣的畫,因為那一瞬間的心境是不可重複的,這幅畫就畫技而言,是上乘之作,卻無靈氣,十有八九是“摹寫”了一遍。
端木緋眸光一閃,意味深長地繼續道:“畫者過於在意那些形於外的東西,卻反而失了氣韻……”
看著端木緋那雙清澈如鏡的眼眸,陶三姑娘覺得自己仿佛被人看透了一般,登時有種赤裸裸的狼狽感。
“端木四姑娘!”陶三姑娘忍不住打斷了端木緋,臉色鐵青,下意識地拔高了嗓門,“畫技精湛不該成為被批判的理由,你又有什麼資格來點評我的畫!”
陶三姑娘再也維持不住平日裡的溫雅風度,眸子裡迸射出刀鋒的光芒,直射向端木緋,空氣裡似乎閃爍著火花。
這幅《雪梅圖》本是她去冬所繪的一幅《紅梅圖》,父親和兄長都對這幅圖的構圖、用筆大加稱讚。
今日戚氏以“雪香”為題,她靈機一動,就想到了去歲畫的《紅梅圖》,在原圖上又加了鵝毛大雪,來體現梅的傲骨。
這幅畫分明就變得更有“氣韻”了!
看著一臉倔強的陶三姑娘,戚氏皺了皺眉,眸色幽深。她正要說話,就聽到水閣外傳來一個內侍略顯尖銳的聲音:
“二皇子妃、三公主殿下、羅蘭郡主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