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席子上,涵星已經耐不住地站了起來,對著端木緋和李廷攸他們低聲抱怨道:“緋表妹,攸表哥,這裡真是無聊死了。”
她朝周圍看了半圈,噘了噘小嘴。這些人說來說去不都是在無病呻吟,一會兒詠梅之風骨,一會兒追憶古往今來的愛梅大家,一會兒又負手吟詩。
端木緋和李廷攸深以為然,緊跟著也站起身來。
而封炎一向婦唱夫隨,二話不說地跟在端木緋身旁,如影隨形。
四人悄悄地朝另一邊的紅梅林去了。
端木緋躡手躡腳,然而才走出一步,就看到一丈外的岑隱轉頭朝她看來,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了一瞬。
端木緋反射性地對著岑隱露出討好的微笑,伸出食指壓在櫻唇上,做出“噓”的手指,笑得又乖又可愛,那神情似乎在說,勞煩岑公子替他們打個掩護。
岑隱心裡好笑,唇角也不禁翹了起來,神情柔和地飲著茶。
這時,兩個小內侍從馬車裡取了紅泥小爐和茶具匆匆回來了,卻發現端木緋已經跟著涵星、封炎他們走了,肩膀霎時就垮了下來。
想要討好一下四姑娘,怎麼就那麼難呢!
一聲長歎還沒出口就消失在了冰冷的寒風中。
端木緋根本就沒注意那兩個內侍,歡歡喜喜地挽著涵星朝紅梅林那邊去了。
這一大片梅林中,不僅有那些席地而坐的文人學子,也有在林中漫步賞梅的男女老少,那些個高門女眷大都以帷帽或麵紗遮麵,普通百姓自然不會這麼講究,皆是布衣釵裙,素麵朝天。
今日正是雪後初晴,從湖岸的梅林向四周遙望,梅林、小橋、長堤、白塔上下全是一片粉妝玉砌,潔白的殘雪晶瑩而冷豔,散發著一種遺世獨立的空靈之美。
不少人都是駐足而立,後方一位姑娘發出感慨的讚歎聲:“上清湖雪景果然名不虛傳,不知道這西湖的斷橋殘雪又有多美。”
聽到西湖,涵星心念一動,想到了靈隱寺,歎氣道:“緋表妹,也不知道這回還能不能去靈隱寺,上次來江南時,我本來是要去靈隱寺的,偏偏那日正好得了風寒,沒去程,本來以為這次能去呢……”
說話間,她猛地一轉頭,臉上的麵紗隨之飄起,風一吹,麵紗飛舞,梅枝搖曳,麵紗的一角就被樹枝勾住了。
涵星不耐煩地抬手扯了扯麵紗,麵紗牽動樹枝,引得樹枝搖晃,灑下片片晶瑩的雪花,簌簌作響……
涵星連扯了兩下,都沒解下麵紗,這邊的異動也引來周圍的遊人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見狀,李廷攸大步朝涵星走來,正要抬手替她去解,就見涵星先他一步,很是不耐煩地把臉上的麵紗直接摘了下來。
“真是麻煩。”她嬌裡嬌氣地抱怨著。
那方粉色的麵紗就這麼掛在枝頭從半空中垂下,風一吹,它肆意地隨風飛舞著,麵紗的一角在少女那精致如玉的臉頰上拂過,平添了一分柔媚與神秘。
涵星的容貌有五六分像端木貴妃,快要及笄的少女容貌還沒完全長開,不及其母豔麗,卻有貴妃沒有的青春與朝氣,就像是一朵俏然綻放的紅玫瑰,嬌豔奪目。
這種美與江南女子的含蓄婉約不同,朝氣蓬勃,在周圍那些戴著帷帽的女子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少人都怔怔地望著她,目光中帶著一分驚豔,兩分興味。
這位姑娘一看就不是江南女子。
涵星是公主,自小就活在眾人的各種目光中,早就被看慣了,毫無所覺,繼續說著:“這麵紗真麻煩,喝茶吃點心都不方便,還是這樣自在。”
她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變成了清晰的白氣。
端木緋先是點頭,而後又搖頭,如涵星所說,戴著麵紗各種不方便,但是——
“麵紗好歹擋風啊。”
江南的寒風比京城還要寒冷刺骨,刮在臉上跟刀割似的。
看著端木緋那副巴不得縮到鬥篷裡的樣子,涵星忍不住燦然一笑,小臉上看來神采飛揚,比那枝頭的朵朵紅梅還要嬌豔。
李廷攸看著她,呆了一瞬。
他很快回過神來,感覺到周圍朝這邊看來的目光似乎又多了不少,抬手默默地去解那方糾纏在梅枝上的麵紗。
“緋表妹,你怎麼就這麼怕冷?”涵星抬手點了點端木緋麵紗後的鼻頭,取笑她,“明明紜表姐一點也不怕冷……”
“那當然是因為……”端木緋神秘兮兮地說道,故意停頓了一下。
說話間,封炎悄悄地往右挪了一步,替端木緋擋住了後方的西北風,唇角微微翹起,心道:阿辭也怕冷。
在涵星好奇的目光中,端木緋煞有其事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把掌心湊到了涵星的跟前,“你看我的手相,我掌心的皮膚紅潤,水嫩飽滿,尤其是水星丘豐滿隆起,這說明我是嬌貴命。”
“嬌貴命的人從小得雙親和家人寵愛,長大後也有貴人襄助……總而言之,就是運氣好。”
端木緋沾沾自喜地說著,半真半假,封炎在一旁頻頻點頭,他的蓁蓁當然是嬌貴命。
涵星聽端木緋理直氣壯地說她自己是嬌貴命,被逗樂了,笑得更歡快了,“緋表妹,你還會看手相啊!”
她正要說讓端木緋幫她也看看手相,一方粉色的麵紗忽然遞到了她跟前,麵紗的一角還繡著一朵小巧精致的紅梅。
她下意識地接過了麵紗,順口道:“謝謝攸表哥。”
涵星本來打算隨手把麵紗往袖袋裡一塞,可是在李廷攸那明亮的眼眸下,卻是不由自主戴回到了臉上。
嗯,也不能讓攸表哥白替她撿是不是!她甜甜地想道,對著李廷攸嫣然一笑。
這時,一個小廝打扮的小內侍匆匆地來了,笑吟吟地對著幾位主子拱了拱手,道:“四……姑娘,封公子,端木四姑娘,老爺在找幾位了。”
涵星與端木緋彼此吐了吐舌頭,俏皮又可愛。
既然“偷溜”被發現了,他們就乖乖地跟著那個小內侍回了白梅林那邊,閒庭信步,一邊賞梅,一邊說話。
才剛走到的白梅林的入口,他們就發現皇帝那邊很是熱鬨,周邊又添了好幾張席子,以皇帝為中心圍了四五個學子。
端木緋隨意地掃視了一番,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個穿竹青色直裰的舉子身上,動了動眉梢。
這人看著有些眼熟……
端木緋下意識地與封炎互看了一眼,兩人都還認得這個人,這正是他們在延光茶樓見過的舉子曾元節嗎?!
曾元節正口若懸河地與皇帝說著話,雖然端木緋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可是從皇帝那含笑的表情也看得出他們應該是相談甚歡。
端木緋一行人漸漸走近,便有幾句話隱約地隨風飄了過來:
“大盛百載,盛在隆治,外攘夷燕,內興功作……”
“仰歎帝之雄才大略,中興之功,功越百皇。”
說來說去,又是這種老生長談的吹捧,真是無趣。端木緋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那兩個取了紅泥小爐的小內侍一看端木緋回來了,樂了,其中一人熟練地開始給爐子添炭加火,另一個人殷勤地給端木緋擦了擦席子,又問道:“四姑娘,您要喝什麼茶?”
涵星還以為“四姑娘”叫的是自己,就順口答道:“龍井。”
小內侍僵了一瞬,又不能駁了四公主,隻能再問端木緋道:“端木四姑娘,您呢?”他十分殷切地看著端木緋。
龍井也不錯。端木緋也順口答了句:“龍井”。
一丈外,曾元節還在高談闊論著,又讚頌了一番盛世繁華,整個人看來意氣風發。
“我大盛先有弘武之治,再有宣隆盛世,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忽然他話鋒一轉,把話頭直指岑隱,“小生久聞岑公子乃‘國之棟梁’,滿腹經綸,不知道岑公子覺得慕見鐸是功臣亦或是罪臣?”
說到“慕見鐸”,周圍霎時靜了一靜。
無論是應天巡撫等當地官員,還是幾個學子都知道曾元節這是來者不善。
在大盛曆史上,慕見鐸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
他是太祖皇帝的兄弟,當年太祖皇帝急病過世後,他曾經輔佐當時年僅八歲的太宗皇帝登基,鞏固了大盛江山,更曾為帶兵親征為大盛打下了西南地區,助大足皇帝一統中原華夏。
彼時慕見鐸被封為攝政王,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煊赫,朝中諸事都需先問攝政王的意思才能定奪,甚至於還把太宗皇帝的璽印都搬到他的親王府中收藏備用。
慕見鐸的輝煌一直維持到了弘武十年,他隨駕秋獵時被野獸襲擊,坐騎受了刺激,將他甩下馬,摔斷了頸椎,當場斃命。
慕見鐸薨了,年僅不惑之年,太宗皇帝下令將其厚葬,祔享太廟。
人走茶涼,沒過幾年,慕見鐸的政敵便紛紛揭發其生前數十宗大逆之罪,太宗皇帝因此追奪慕見鐸一切封典,奪其爵位,查抄家業,誅其黨羽,甚至於,毀墓掘屍。
慕見鐸他生前雖然一度風光無限,可是死後卻是跌落塵埃,為人所詬病,太宗皇帝最終成就了弘武之治,是世人所稱頌的明主。
“但聞岑公子高見!”
曾元節微笑著對岑隱拱了拱手,眼神中透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味道。
如今朝堂上宦臣當道,意圖蠱惑皇上,他早就想著將來金榜題名時,要清君側,正朝綱,在朝堂上大展拳腳,沒想到機會這麼快就來臨了!
一旁的禮部尚書和工部尚書飛快地彼此交換了一個無語的眼神,這個曾元節還真是無知者無畏,竟然敢假借慕見鐸來挑釁岑隱。
曆史上,慕見鐸死得太過突然與離奇,不少人都暗中揣測著他的死許是太宗皇帝暗中策劃的。
曾元節分明是在暗示岑隱以後也會如慕見鐸一般不得好死,遺臭萬年!
至於那些個錦衣衛、內侍更是用一種看死人的眼光看著曾元節。這是讀書讀傻了吧?!
相比曾元節的尖銳,岑隱顯得雲淡風輕,手執一杯梅花酒,漫不經心地喝著杯中的梅花酒,優雅得如同一貴公子。
岑隱這是無言以對嗎?曾元節心中暗自得意,下巴微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