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自幼性子穩重端方,可終究是少年人,有他的少年意氣,偶爾他也想肆意妄為一次。
可惜,他是端木家的人,他要顧及的太多,所以,他不能!
端木珩望著那幾道匆匆而去的背影,抿了抿唇。
季蘭舟在他身旁也停了下來,與他並肩而立,她又看了看他端方的側顏,隱約瞧了出來。
“端木公子,有些事也不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去,”季蘭舟輕輕柔柔的嗓音中透著一分意味深長的味道,“暗地裡也能做。”
端木珩動了動眉梢,朝季蘭舟看去,正對上她那雙清亮的眸子,似是泛著微光。
靜如水,狡如狐。
砰砰!端木珩的心跳漏了兩拍,怔怔地看著她。
靜了三息後,他才又道:“願聞其詳。”
季蘭舟唇角微微一翹,抿出一道彎彎的弧度,“我們邊走邊說。”
兩人繼續往前走去,壓低聲音說著話。
街道兩邊的樹木如一把把撐開的大傘擋住了烈日,陽光透過那葳蕤的枝葉在二人身上灑下了一片璀璨的碎金。
走在後方的丫鬟望著他們的背影,暗暗地鬆了口氣。
未來姑爺看著品貌端方,與姑娘又說得上話,那以後就不怕日子過不下去。而且端木四姑娘又與自家姑娘交好,以後姑娘在端木家不至於孤立無援……
丫鬟心裡為自家姑娘感到高興,暗歎道:姑娘總算是否極泰來了!
鳴賢街上的喧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擴散著,再說又有一眾學子跑去皇宮前靜坐抗議,難免引來更多人的注意,很快就連一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也漸漸了解到了十年前皇帝為鏟除鎮北王府與北燕人勾結的事。
再聯想到之前賀太後之死以及京中關於賀太後乃是被皇帝所害的流言,京城中各種議論、揣測此起彼伏,氣氛更加緊張,不少人都懷疑皇帝迫不及待地要誅殺那些老臣與太後,這是想要殺人滅口!
才短短三天,這些流言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八月七日,以宣國公為首的士林群臣上請皇帝下詔為鎮北王府平反。
八月八日,從國子監到京城一帶各大書院的學子們紛紛罷課,要求皇帝罪己。
八月九日,神樞營嘩變,眾將士一個個丟盔棄甲以示抗議,逼皇帝為其勾結北燕給出解釋。
一開始,眾人多少還有些畏懼東廠會出動,可是一天、兩天、三天過去,發現東廠始終沒有任何動靜,這些人的膽子也就越來越大了。
皇帝乾脆稱病罷朝,已經無力再收拾局麵。
皇帝怎麼也想不到十年前他給耿海的那兩封密旨居然會泄露出去,他怎麼也沒想到耿海竟然還收著這兩道密旨!
耿家。
真相顯而易見,這整件事的背後一定是耿家!
一定是耿家害他的。
耿海這麼多年來一直收著密旨,留給了其子耿安皓,耿安皓不滿自己奪了他五軍都督府大都督的位置,借此報複自己!
皇帝隻是想想,臉色就隱隱發青,一口氣血又梗在了胸口。
“皇上息怒!”龍榻邊服侍的內侍連忙給皇帝撫胸口順氣,“來人,趕緊去備安神茶!李太醫,快來給皇上看看!”
內侍匆匆下去備安神茶,李太醫過來給皇帝探了脈,又紮了幾針。
須臾,皇帝的氣息稍緩,但是臉色還是又青又白。
皇帝並非是故意稱病,而是真的病了,病怏怏地靠著一個大迎枕斜躺在龍榻上。
養心殿的寢宮內圍著六七個太醫,忙忙碌碌。
岑隱也在,就站在靠近東側的窗邊,似笑非笑地看著窗外,雲淡風輕,仿佛這裡的一切與他無關似的。
周圍服侍的人都注意到了岑隱的冷淡,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他們都默默地移開了目光,既不敢與岑隱對視,更不敢提醒皇帝。
皇帝還沉浸在他對耿家的怨恨中,磨著後槽牙道:“朕當年對耿海如此信任,視其為心腹手足,原來耿海在那個時候就在防著朕了!”
“耿海居心叵測,真乃奸佞,難怪會背叛皇兄!死得不冤啊!”
皇帝又恨又氣,話語間,好不容易壓下的心火又開始燃燒了起來。
“阿隱!”皇帝示意內侍把他攙扶著又坐起來了一些,吩咐道,“你讓東廠把外麵那些亂說話的人統統都拉進詔獄,以儆效尤。”
“朕倒要看看還有什麼人敢再胡說八道!”
岑隱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神情平靜地看著龍榻上的皇帝,漫不經心。
李太醫默默地從寢宮退了出去,其他內侍皆是垂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等皇帝發泄完了怒火,岑隱才對著皇帝說道:“還請皇上下旨為鎮北王府平反。”
他的聲音淡淡,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全不相乾的事。
“……”皇帝一時語結,眉心微蹙,那雙渾濁的眸子裡暗潮洶湧。
這一年多來,先是為崇明帝正名,再是先帝的傳位遺詔,現在又是鎮北王和北燕的事泄露,他堂堂天子的聲名已經儘毀,他的皇位更是岌岌可危。
皇帝眯了眯眼,他不想下旨。
下旨就等於這件事留下一個實質的證據,以後恐怕會落人話柄。
這時,岑隱又道:“皇上,這次京中大亂,人心惶惶,臣隻怕有人會趁亂鬨事。”
“這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了,如今大盛朝的皇上是您,就算您曾犯下錯又怎麼樣?!這些人再怎麼上躥下跳,還能逼您退位不成?!”
他的聲音如同平日裡般不緊不慢,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周圍的幾個內侍暗暗地交換著眼神,心有同感:岑督主說得是,便是皇上過去犯下了什麼錯,這些個朝臣還能逼皇上退位不成!
果然還是岑督主最懂得怎麼安撫皇上……剛才定是他們想多了。
皇帝慢慢地轉著手裡的玉扳指,眉頭微微地舒展開來。
阿隱說得不錯……皇兄並無子嗣,而他下頭的那幾個皇弟都是無能之輩,就算把皇位拱手送到他們跟前,他們敢接嗎?!
岑隱還在慢條斯理地說著:“皇上,那些士林學子現在正鬨著,若是東廠一味地拉人進詔獄,隻會壞了皇上的名聲,等這件事情過去後,再慢慢收拾也不遲。”
“去年崇明帝的事現在不也沒有人再談了?”
“這些百姓都是健忘的,他們隻看得到,誰能給他們更好的生活。”
岑隱的唇角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勾出一段嘲諷的弧度。這恰恰是皇帝給不了的!
十八年了,這十八年來原本蒸蒸日上的大盛如今千瘡百孔……
岑隱的這番話聽在皇帝耳裡,卻覺得他句句都說到了自己的心坎裡,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是啊,那些愚昧無知的百姓都是健忘的,人雲亦雲,隻會記住是他這個隆治帝帶給他們這片盛世繁華,誰還會記得那些死人。
無論是薛祁淵,還是皇兄!
他們都死了,灰飛煙滅,還能做什麼?!
寢宮內靜了下來,寂靜無聲。
窗外一陣風忽地吹了進來,吹得那湘妃簾微微搖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抬眼朝不遠處的岑隱看了過去,咬牙道:“傳朕旨意……”
他可以為鎮北王府平反,這不代表是他通敵!
皇帝這紙為鎮北王府平反的詔書當天就傳遍了京城上下。
即便皇帝在詔書裡半個字沒提他自己,隻說鎮北王府沒有通敵,是耿海為了一己私利,故意汙蔑!
這詔書在天下人眼中不過是皇帝自欺欺人而已。
此時此刻,所有人包括之前還心有懷疑的人,現在都知道了,宣國公拿出的那兩道密旨是真的。
鎮北王府從覆沒到現在也就十四年,不少年紀大的人都還是記得的。
鎮北王在時,北境百年太平。
鎮北王在時,北燕不敢擾境。
鎮北王在時,北境是中原最堅實的一道屏障,何至於現在讓北燕鐵蹄再次攻占了靈武城!
但是,皇帝這堂堂大盛天子卻因為一己私利而毀了鎮北王府,毀了鎮北王。
這實在是讓天下人心寒!
皇帝的這旨詔書非但沒有平息眾怒,反而如火上澆油般讓這京城變得更為喧囂……
八月十日,一騎矯健的白馬從西城門馳出,一路來到了千楓山山腳。
著一襲月白直裰的岑隱不緊不慢地上了山,去了山頂的千楓寺。
主持惠能大師似乎早知道他今天會來,親自在寺門口等他,把他引去了觀音殿。
惠能大師隻送到了殿外,就讓岑隱自己進去了。
岑隱徑直地走到了觀音像後的佛龕前,自打上次靜心殿走水後,佛龕連帶裡麵的牌位都被移到了這間觀音殿中。
而他在那之後,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他在佛龕前靜立了半刻,上方的帷幔在他絕美的臉龐上投下了詭異的陰影,右側的一排燭光中,他的臉頰半明半暗,晦暗不明。
須臾,他才默默地後退,屈膝在一個蒲團上跪了下去,虔誠地給那幾個牌位磕了頭,然後維持著下跪的姿態,抬眼地看著佛龕中的那幾道牌位,神情怔怔,狹長幽深的眸子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過去這十幾年的回憶飛快地在他眼前如走馬燈般閃過。
家破人亡後,他孑然一身地來到了京城,為了有機會報仇,他隻能選擇了一條不歸路,他進了宮,他步步籌謀,他讓自己心如鐵石,他給自己戴上了一張假麵具……
這些年來,他很少來見他們,表麵上是因為不便,其實他自己心裡最清楚,是他不敢,是他無顏麵對雙親和姐姐。
一直到現在,他終於可以無愧地來到這裡……
他們隻差最後一步了。
岑隱雙手合十,眼簾半垂,燭光給他如玉的肌膚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神情是那麼虔誠,柔和,而又透著一絲悲傷,就像那尊端莊慈悲的觀音像一般。
“姐姐。”
他的聲音輕得好似呢喃,幾乎隻有他自己可以聽到。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