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長夜
梁禎找到黑齒影寒時,後者正在翻著那幾本一直隨身攜帶的史書,陽光從她麵前的窗戶中穿入帳篷,在她身後拉出很長的一道倩影,這影子很是寧靜,似乎一方永遠不會有任何波動的深湖。
“這兵馬匆匆,耽誤了我多少讀書的時光啊。”梁禎在她身側坐下,輕輕地從書箱中取出一本書來一看,是《漢書》的最後一卷。
“趁著現在,你可以讀一讀《王莽傳》。”黑齒影寒扭了扭脖頸,轉身道。
王莽是西漢末年的一個外戚,期間曾數度起落,不過最終都被他憑借自己的個人魅力以及過人的手腕而鬥倒了同為外戚的衛氏家族,敬武公主、梁王等政敵,從而大權獨攬,並最終在全天下的呼聲之中,登基為帝。
“王莽德望冠絕天下,卻仍落得如此下場,何況董公乎?”梁禎對黑齒影寒道,“盈兒是想說這個吧?”
“不!”黑齒影寒斬釘截鐵道,“光武中興,是因為亂象是在王莽篡位之後才浮出水麵,因此天下人的怒火,都集中在王莽身上。可現如今,天下已有亂象。可這亂象,卻是在靈帝在位時便已浮出水麵。”
“也就是說,這一次,天下人的怒火,都集中在大漢身上,而非權宦?”
“我覺得是。”黑齒影寒點點頭,“但是,相國現在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了眾怒,隻怕這天下,再也沒人會容忍他的存在了。”
“六年前,我們跟隨他,是因為他能夠帶領我們活過這六年。但是,經過這六年,我們身上也烙上了他的印記,隻怕再難分開了。”梁禎登時滿臉愁色,“雲部的將士,一大半都是出身涼州。我們幾個,也沒少染上羌胡風氣。”
“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黑齒影寒將膝蓋上的書卷起,露出下麵的一串鑰匙,“公仇稱還記得嗎?”
“記得,想殺我的人,我怎麼敢忘記。”梁禎嘴角一彎,“直到現在,我晚上睡覺時都還時常會夢到他。”
“跟我去見見他。”黑齒影寒用食指挑起鑰匙扣,手指輕輕一晃,鑰匙就轉了起來,“他現在,對我們有用。”
自打上次刺殺梁禎失敗之後,公仇稱就一直被關押在一頂由熊羆屯精銳著重看守的帳篷之中。與常規的帳篷不同,這頂帳篷開了三個窗戶,基本可以保證整個白天都有陽光照入。
所以,這個帳篷之中,空氣十分新鮮,並沒有一般帳篷所常有的多種味道混雜在一起的讓人難以呼吸的氣息。
公仇稱戴著鐵鐐,盤腿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案之後,木案上放著一隻酒壇,一隻油光閃閃的空碟子。
“怎麼樣,住得還算習慣嗎?”梁禎開口問道。
“承蒙校尉記掛,一切都好。”公仇稱還是像數月前那樣不苟言笑,即便身陷囫圇已久,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似乎還真把自己當成了這裡的座上賓。
“幫我向孫將軍傳句話。”梁禎沒跟他左彎右繞,而是單刀直入道,“就說我準備跟他決戰。”
“校尉這是準備放某回去?”公仇稱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喜色,不過這也是轉瞬即逝的。
“你在我這白吃白喝快半年了,再住下去,我可要跟你算錢了。”
“哈哈哈,校尉真是個鬼精之人。”公仇稱放聲大笑,“校尉所托之言,某一定帶到。”
梁禎打算通過公仇稱的口,來給孫堅下“戰書”,不過這個約戰的地點,卻是十分值得玩味——雒陽西北郊的穀水岸邊,時間是三天之後。而孫堅的部曲
,是從雒陽的東北方向來的,而這三天的時間,足夠孫堅乾一些事了。
在黑齒影寒的提示之下,梁禎這才想起,孫堅之所以如此拚命討董,為的也是一個“名”,因為在去年董卓的宣傳之中,連殺兩個二千石大員的孫堅已經是罪孽異常深厚之人,而且為了進一步分化孫堅和關東的其他諸侯,董卓還派部將李肅假惺惺地向孫堅表示,董卓打算跟孫堅結成兒女親家。
而孫堅為了證明自己跟關東士人是一條心,自然就得出死力來討董了,正因如此,他的部曲才會在關東諸軍皆徘徊不前時,孤軍直入虎牢關,並在陵區大敗樊稠部。
如果孫堅能夠再進一步收複雒陽,那他的威望自然是大大增加,而此前濫殺兩千石的罪孽,在關東諸侯那裡,估計也會被一筆勾銷。當然,雒陽對梁禎而言,是同樣重要。所以,梁禎也不可能放任孫堅長期將其占據,因此,梁禎給了孫堅一個期限——三天。
三天之後,如果孫堅還不走,那就表示,雙方隻能決戰了。而雒陽城郊,正好是一片適合騎士衝鋒的平原,這個地形對梁禎而言,毫無疑問是利大於弊的。
“校尉不殺之恩,稱本當以死相報。但奈何,以委身於孫將軍,不能再替校尉而死。”解開鐵鐐後,公仇稱對著梁禎長揖到底,起身後,卻是神色一變,擺出一副商談密事時才有的表情,“不過,稱可以告訴校尉一件事,或許對校尉有用,權當答謝不殺之恩。”
“你們都出去吧。”梁禎屏退了左右的扈從。
“當初,董將軍曾派一些有名望的士人前去勸降關東的義軍。其中,勸降南陽袁將軍的人,是少府陰修,他最終為袁術所殺。”
“陰修早年,在當潁川太守的時候,曾拔擢過鐘繇、荀彧、荀攸、郭圖這些名士之後。”公仇稱說到這,再次對梁禎長揖到底,“校尉,公仇稱告辭。”
東漢選拔人才的方式有四種,其中之一,就是陰修拔擢鐘繇等人的做法——辟除,而根據自古以來的規矩,鐘繇等人便算是陰修的門生了,而袁術殺了陰修,自然就跟這些人以及其背後的家族結下了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