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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仲宣上前一步,“雲妹妹稍等。”

雲黛一怔,扭身去看他,就見他從袖中搜羅一番,旋即拿出一枚香囊來。

“妹妹沒送我香囊,那我送妹妹一個。”

那香囊是丁香色菱錦布料,小巧玲瓏,下麵還墜著秋香色的流蘇穗兒。

雲黛心頭湧上某種不好的猜測,麵上的笑容卻艱難掛著,裝傻道,“二哥哥好端端送我香囊作甚?”

謝仲宣將手伸到她跟前,笑意是一貫的溫潤,“或許是昨日落下的,瞧著精巧,妹妹拿著吧。”

雲黛腳步定在原地,遲遲沒伸出手,她看著謝仲宣,試圖從他的身上瞧出些醉酒之意,起碼她還能寬慰自己是二哥哥吃醉了酒。

然而眼前的紅袍男人,光風霽月,笑意溫雅,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裡是一片清明,並無半分醉意。

“雲妹妹不要的話,那二哥給我唄。”謝叔南見他們倆莫名其妙為一個香囊僵持著,伸手就要去拿。

“不行,這是送給妹妹的。”謝仲宣避開他探過來的手,索性將香囊塞到了雲黛的手中,“妹妹拿好。”

說罷,拽著謝叔南離開了。

雲黛站在原地,艱難地低下脖子,望著手上那枚精致的丁香色香囊,一顆心如灌鉛水,直直地、不斷地往下墜,越墜越深,仿佛沒有儘頭。

另一邊,謝叔南忍不住埋怨謝仲宣,“不就是個香囊麼,二哥小氣得很,我看雲妹妹根本就不缺,倒不如給了我。”

謝仲宣瞥他一眼,“你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她不缺。”

謝叔南道,“我看她都推辭不收。”

謝仲宣笑道,“因為雲妹妹聰明,知道我送的不單單是香囊,還有彆的。”

“啊?”謝叔南一愣,撓了下臉頰,“不就是香囊麼,還有什麼?”

謝仲宣桃花眸笑意愈發深濃,用洛陽調吟道,“人生三大喜,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又抬手拍了拍謝叔南的肩膀,微微一笑,“三郎覺得是哪種。”

謝叔南有些發懵,謝仲宣收回手,邁著步子回了院落。

謝叔南站在三月微寒的春風裡,半晌才晃過神來。

等意識到什麼,他如遭雷劈,整個人呆住。

……

同樣呆住的還有拆開香囊的雲黛,她跌坐在榻邊,手中那寫滿清雋墨字的花箋落在纖細的手指間。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是《鄭風·出其東門》,一首男子表達所愛的情詩。

字跡勁瘦靈動,正是謝仲宣的筆跡,這些年雲黛從他那裡借閱過不少書籍典冊,也看過他的批注文章,不會認錯他的字。

他竟然送了這樣一首詩給她。

先前吹笛吹這支曲子,可以說是因為這支笛曲較為流傳較廣,曲調悠揚悅耳,老少皆宜,可專門送這樣一首詩——

雲黛坐在榻邊,隻覺得渾身血液仿佛凝固,又一點一點變冷,腦子都被凍住一般,一遍遍地回響著:為何會這樣,到底為何會變成這樣。

從大哥哥到二哥哥,她視如兄長的兒郎,卻並未將她當做妹妹。

錯了,全都錯了,從跟大哥哥攪合在一起,一切就變得奇怪起來,仿佛失控般,不該是這樣的。

他們應該是恭敬友善的兄妹,大家各有各的歸宿,而不是像一團亂麻般扯不斷理不清。

不知在榻邊枯坐了多久,窗外日頭西斜,光線轉暗。

琥珀見自家姑娘泥塑般無知無覺,擔憂不已,小心翼翼走上前輕喚了一句,“姑娘……”

雲黛如夢初醒般,眼中漸漸聚起亮光,她遽然站起身來。

琥珀嚇了一跳,“姑娘!”

雲黛仿若未聞,一把握住那香囊和寫著情詩的花箋,轉身就往外跑去。

不能再錯下去了,一切都該回歸正軌才是。

二哥哥點了探花郎,正是春風得意前程似錦之時,他合該好好當官,娶一位心意相通、知書達理的長安貴女,夫妻恩愛,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怎能因為這亂七八糟的兒女私情所拖累。

她的步子很快,顧不上那些禮儀規矩,隻一味地疾步走著,甚至都沒注意到月亮門後那道本欲上前打招呼的修長身影。

等匆匆趕到謝仲宣的院子時,雲黛已是氣喘籲籲,院內奴仆見著她過來,連忙請安,“姑娘萬福。”

雲黛左右看著,瞧見長隨文墨,問道,“你主子呢?”

文墨見雲姑娘這時過來,還這副倉皇模樣,心頭疑惑,嘴上連忙答道,“二爺在後頭的竹林布棋。”

雲黛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說罷,她掀起裙擺,徑直往院落後頭的竹林走去。

謝仲宣性情風雅,極好竹,院後空地移植了一小片竹林,正好連接一段風雨廊廡,又另設石桌石凳,下棋撫琴皆宜。

雲黛走到廊下,隔著一段距離就見到謝仲宣坐在石桌旁,左右手各執黑白棋子,自己與自己下棋。

聽到腳步聲,他落下黑棋。

等腳步聲愈發近了,他抬眼看向廊下之人,施施然落下白子,語調是無事發生般的溫和,“雲妹妹怎麼來了?”

雲黛眉眼凝重,掐緊指尖,幾欲將那香囊捏破。

稍定心神,她將香囊放在石桌上,故作平靜的聲線裡終是泄了絲顫音,“二哥哥落了東西,我特來歸還。”

謝仲宣垂下眼,掃過那捏得皺巴巴的花箋和香囊,眼波微動,“我原以為雲妹妹看到後,會先躲著我,或是要過上好些時日才會來尋我。沒想到妹妹比我想象中的……”

他停頓一瞬,意味深長地看向她,“更加乾脆。”

雲黛隻覺胸口抑塞,又覺可笑,若是在遇上謝伯縉之前收到這香囊與情詩,她定是慌張無措,能躲就躲的。可謝伯縉用行動告訴她,躲沒用的,該斷則斷,優柔寡斷反受其害。

“二哥哥送錯人了。”

不像麵對謝伯縉時心虛,她心思澄明,極為坦蕩,“我隻當你是哥哥,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謝仲宣靜靜看向她,身後是霞光漫天,他清俊的臉龐在變幻的光線時忽明忽暗,輕飄飄問,“妹妹心裡有人了麼?”

雲黛臉色一變,手指攥緊,輕聲辯駁,“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哥隻是哥哥。”

謝仲宣還是笑,笑意卻有些冷,“這很重要。”

他走上前,這時雲黛才發現二哥哥一個冬日好像又竄了個,並不比大哥哥矮多少,隻是他不比大哥哥常年練武,身形略顯單薄,才沒大哥哥那般強烈的壓迫感。

她悄然往後退了一步,垂下眼簾,緩緩道,“無論我是否心有所屬,那人也永不會是二哥哥。”

到底不想鬨得太僵,她又不是專門來與他兄妹決裂的,於是輕聲勸道,“二哥哥一向聰明多謀,善解人心,你應當明白有些事無法強求。正如這詩所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二哥哥很好,卻匪我思存。”

她朝謝仲宣斂衽肅拜,語調平和且莊重,“時辰不早了,妹妹不便打擾,拜彆二哥哥。”

到底不敢看他的神色,她行完禮,一如來時那般,提著裙擺匆匆跑開。

匪我思存,並非她心裡想的那個人麼。

謝仲宣臉色晦暗不明,伸手撚起那花箋。

須臾,他眉心輕動,將花箋放下,直起身子看向竹葉掩映的白牆,揚聲道——

“既然來了,就彆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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